启程前夜,君子游特意打了几两好酒,与兄长秉烛长谈。
月下静庭,积水空明,两人便靠在檐廊下,同观秋时美景。
一杯清酒入腹,灼痛了喉,却暖透了心,君子安将手边的大氅为弟弟披了去,摸着他较比从前微微多了些肉的身子,满意道:“看来他把你照顾得不错,这样一来,我也便能放心走了。”
君子游拈了块奶蓉糕放在那人碟中,单手撑着下巴,微微侧眼望着他,“可我总觉着,哥哥似乎还有什么挂念的事,不妨说与我听吧。这一去不知何时再遇,自然要在离京前了却所有遗憾。”
那人抿唇一笑,心道他果然还是他,依旧敏锐,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心事与秘密可言,索性也便把这个问题又推回给了他。
“既然如此,便请少卿大人猜猜我的心事吧。”
“无官一身轻,哪里还有什么少卿,不过要我说,你惦记的就是……哭昭陵。”
那人眸色微微一沉。
“唐制,臣民有冤者,可到昭陵哭诉。景陵开放后也不知是谁听了这个传说,宣传只要心有未平之愿,到景陵前哭一哭便能实现。”
“早些年景陵景色甚美,又近在京城之外,百姓闲来无事,赶上好天气便会去踏青,近来也不知是谁听说了羡宗生前未有机会实现的夙愿,干脆开放了林氏祠堂,引得一帮心有遗憾的百姓前去祈福还愿,传得神乎其神,都变了味儿。真不知是谁让生前官至御史大夫的罪臣在故后成了位装神弄鬼的神仙。”
“至少这侧面说明我洗脱了他的罪名,也算件好事不是嘛。”
君子安颇有些无奈,好看的眉眼低垂着,声音也有些低落:“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我可不信你会让人像看猴一样观赏已故的父亲,你一把火烧了景陵之后,到底又做了什么?”
这样想来,景陵的确多灾多难,短短几十年内就被烧了两次,还都是被同一家的祖孙烧了自己的祖坟,属实悲惨。
君子游敛了笑容,两手都搭在桌沿,是一副乖巧的样子,只让人觉着这样的他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哥哥可别冤枉了我,我是把他藏了起来,好生藏在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就等着离京之后,寻个静处让他安睡了。这不是哥哥交代我的吗?”
“少来,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啊。”
煞有介事的三连否认,兄弟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几轮换盏,君子安已有些微醺,待他再次开口时,话已带了些醉意,却是难掩伤感,“子游,哥哥对不住你。”
“说什么傻话,我倒觉着亏欠你许多,若不是你替我挡了那些明枪暗箭,我也未必能有今天。真要纠清谁欠谁更多一些,只怕数算上几天几夜都难有结果,所以过去的事,不提也罢。说起来,今儿个来之前,老侯爷特意到王府去找了我,托我给你送件东西,你可千万收着,别寒了他老人家的心。”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了个润暖的硬物,塞在君子安手里。
“听闻压口玉,衣袍带,白玉扳指,封棺钉,皆是父亲死后被拿走的东西,李重华辗转得到了扳指,便以此作为诱饵,放出线索引王爷前往姑苏,推动了我的计划。这扳指本是羡宗仿造前朝制式打造的一对,赠予父亲做了定情信物,含痛在他死后与他同葬棺中,却不想被人拿了去,后来这一对都流落民间,能双双寻到,也算是福气了。”
“就给我一只,莫不是另一只被你留下了?”
“非也。”君子游苦笑,“宫变时王爷为顾全大局,便把其中一只许给了雷老歪,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总不能厚着脸皮讨回来不是?”
“就好比当初羡宗窃去的那一捋青丝,你也不打算抢回来了一样,”君子安嘴上不饶人,“换作是我,就算他抓着那人仅剩的念想死去,我也不会让他把那人留在身边。跟我这个心狠手辣的兄长相比,你还是太温和了。”
“故人当年的苦衷与身不由己都已昭明,哥哥也别再纠着他们的过去不放了。今日我是来给你饯行的,不说那些伤心事,你可想过今后?”
又是一杯清酒饮尽,君子安面泛潮红,已是大醉,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掀着衣摆翘起了腿,“有人相陪,三冬暖,春不寒,不管谪往何地,都不至孤苦寂寞,同老同终,也是极好。”
月色掩映下,藏身墙外的萧北城叼着烟杆,没滋没味地咂着嘴,望了一眼身旁同样做贼心虚,却难掩笑意的苏清河,忽觉有趣,抬起胳膊肘戳了那人一下,“偷着乐什么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娶媳妇了呢,官也辞了房也卖了,真不知瞎乐呵个什么劲儿……”
苏清河理直气壮地反问:“有差吗?”
“你把他当媳妇,他对你可不见得有那个意思,这三年都没听他腻歪,说句爱你之类的露骨话,你可别做了舔狗。再者他的余生可是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你还有父母须赡养,莫说继前途之后还要抛弃父母亲朋,就为了追逐虚无缥缈的爱情。本王要是你的爹娘,膝下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还跟个男人不清不楚,腿都给你打折。”
“这就无须王爷操心了。”苏清河脾气也是极好,被说到这个地步也不气恼,“身为人子,应尽的本分自是不会疏忽,二者并不相斥,我绝不会放手子安。”
本意试探他决心的萧北城收了一身支棱起来的尖刺,语气与态度都缓和了些,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本王倒是好奇,究竟怎样的过去能让你对他如此执着?本王记得,他离开姑苏时不过七岁,可别说当时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就对彼此有了一言难尽的情愫吧?”
苏清河微愕,望着此刻萧北城一本正经的神色,忽地笑了出来,“王爷莫不是以为,我对子安是饱含爱-欲的情念吧。”
“难道不是?”
“非也,世间感情并非都是因爱而起,但殊途却将同归于爱,所以说我爱子安未必是错。我对他确无情-欲之念,也从未想过独占他的一切,如果非要纠清缘由,我想……我只是想保护他,给他一个家吧。”
看着他正色出言,嘴角却不自觉上翘的模样,萧北城似乎从他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看到了那个倨傲得不肯承认感情的年轻缙王,不禁腹诽:还不承认呢,越是死要面子,以后就越是受罪,早晚有吃苦头的时候。
可他心如明镜,话却说不出口……苏清河跟他从前就是一模一样的德行,批评了他,不就是否认了从前的自己……
“……很好。”萧北城用舌尖舔着嘴角,干哑生硬地赞道:“非常好。”
可他内心想的却是:但愿你小子记住今天的话,永远不要变卦,否则你下聘书那日,天涯海角,本王就是驾着飞鸢也要来打你的脸。
翌日天还未亮,醉成一团的兄弟二人就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拖了出来,一个被押上囚车,另一个被抱上马背,待遇有着云泥之别,却同是朝着漠北而去。
君子安踏上流放旅途当天,恰好也是缙王夫夫离京之日,当朝天子萧君泽就跟个要被送去私塾念书的小童一样,亲去送别不说,还哭得一塌糊涂,连带着一帮不知能不能感同身受的官员也跟着抹眼泪,这场面看得人鼻子发酸,眼眶子不禁发热。
萧北城与君子游各驾一批宝骏在前,萧君泽的轿辇便幽幽跟在后边,时不时传来一声感人肺腑的抽泣,引得脸黑到极致的缙王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啧”,低低念叨:“这场面总觉着哪里不太对……”
君子游可不管旁的,面泛桃花,春风得意,连连朝那大路两侧围观的姑娘挥手致意,秋波暗送,引得未出阁的小娘子们羞红了脸,纷纷解了香囊朝他投来,而他自己全然没感受到气氛的压抑与气场的压迫,兜着衣摆照单全收,一个个闻了不说,还挑出了最香的佩在颈子上,活脱脱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公子。
萧北城本就被这场面气得心里发堵,一见他这德行更是气不打一出来,瞪着那些“不怀好意”的姑娘,眼神便像要将人生吞了似的,却无人察觉到缙王的不悦,冷至冰点的气氛硬是被君子游炒热到一时失控。
缙王的占-有-欲可不是盖的,平日里旁人多看他的人一眼,他都觉着那人被瞧脏了去,这大庭广众之下招摇过市,可还了得?
那满城女子他管不得还说得过去,若连自己的人都管不了,那还要他的脸往哪儿搁?
萧北城一时气急,扯了他的手腕,便迫他将接来的香囊都丢了去,反手一捞,将他箍在怀里,隔空抱到自己身前,非要他同乘一驾。
光是这样还嫌不够,他临早出门前刚吃了两颗梅子,这会正酸得倒牙,当着京城万千百姓的面,扳过那人的下巴便是一吻,向天下人昭明了所有权。
君子游只觉混乱间腕上一暖,低头一看,那人也不知从哪儿摸了根红绳出来,扎了个蝴蝶结便把他捆了去,生怕他跑了似的。
君子游张口衔了他一捋散在身前的青丝,指尖勾着条“漏网之鱼”,把那殷红的香囊转的飞快,又一甩握入掌中,问道:“王爷可知,常用来借喻夫妻恩爱的鸳鸯其实雄雌分明,一眼便能瞧出不同,雄鸟毛羽鲜亮,光彩照人,煞是好看,可雌鸟毛色黯淡,长相无奇,与那鸭禽并无不同,所以绣在合-欢被与锦绣囊上的纹饰通常是两只噰噰的雄鸟,分明是鸳鸳,所以可见……”
说着,他把香囊递到那人面前,非要给人显摆一番,“这是祝咱们百年好合呢……”
“信了你的鬼话。”萧北城夺了那物事,扣着他骨节分明的五指,送到齿间轻咬一口,“当着我的面也敢勾引别家的姑娘,你好大的狗胆。君子游,近来真是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看来下面的嘴服了不成,还得让你上面的嘴也学乖。”
“哎,别别别,君子动口不动手,堂堂大渊缙王,怎可做野蛮之事?”
萧北城凑在他耳畔,咬着他的耳垂,压低嗓音道:“是让你动口不假,你若想动手,本王也不拦着。”
“光天化日,乾坤朗朗,这种浑话也说得出口,王爷,您可真是……”听着人群爆发出兴奋的尖叫,就是君子游也觉老脸有些挂不住,欲拒还迎地抽回手来,仍不死心地朝着拥挤在花楼上的貌美姑娘挥手。
沈祠如今已是有家室的人,正值素锦身怀六甲,不便与二人同行,便被吩咐留守京城。此去也不知众人何时能归,他独守偌大的王府,寂寞得很,总惦记着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不过这几年过去,他也成熟了不少,没在出城前唠唠叨叨地煞风景,却是一言不发,连句临别前好听的话也说不出,只撅着嘴盯着有说有笑的两人,若是目光相触有了对视,便又匆匆移开视线,倒有些做贼心虚的意味。
萧北城不禁出言:“都是快当爹的人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你要是这样,本王可就不回来了。”
“别别别,”沈祠这才急了,“别啊王爷,我什么都没说,您别急啊。您和管家都要走了,就留我一人在京城,怎会不想你们啊……”
他委屈巴巴地,说的也确是实话。
萧北城勉为其难地放开君子游,腾出一只手在他头上拍了拍,便算是安慰。
“听话,素锦再二三月便要生了,不能四处走动,你便好生陪她,待你的孩子出世,本王,还有王妃自会回来。”
沈祠听了这话,眼里便像冒星星似的闪起了光,连连点头:“嗯嗯嗯!那可说好啦,王爷不能反悔。”
君子游小声提醒:“三个月还不够你漠北京城来回折腾一遍,我要是沈祠,坐地就跟你大哭一场。”
“本王何时失约过?说起这次……”萧北城回望一眼,便看见了跟在身后一言不发,也不引人注意的柳于情,有些伤感,“连于情也走了,王府就留他一人,是会寂寞。不止咱们,朝中人也去了不少,皇上心里定然也是失落。”
“孩子大了,谁不得经历这步呢。你大可安心,有黎婴和江临渊守在朝廷,定不会让大渊毁在你的宝贝弟弟手里,他不成一代明君,简直天理难容啊。”
说完这话,君子游一回眸,就见黎婴骑着匹毛色雪白的骏马,身边还跟着只好脾气的白狼,不管周遭人怎么闹腾都是一副慵懒相,全无暴起伤人的意思。
回想这三年,黎婴辅佐萧君泽打压朝中各党,稳固皇权,安定民心,利用闲暇之余坚持复建,结果颇有成效,还向沈祠讨教了武艺,莫说下地行走,就是同台竞技也未必会败于旁人。
君子游时常念叨,黎相莫不是要成了青史留名的第二个稼轩居士辛弃疾?做当朝文官中最能打的武人,武人中最有才的雅士。要真是这样,日后他就算被敌军擒了去,也有人能冲锋敌阵救他性命,可是不必再担忧了。
黎婴对此只道一字“滚”,“有缙王在还能让你被人逮去,要他干什么吃的?搞情-趣就搞情-趣,别随便扯上我,嫌弃。”
这位相爷的脾气可是越发大了,除了江临渊也没人治得住他,然而再看一眼那鼻青脸肿的御史大夫,好家伙,眉角都被人揍了一道红痕出来,可见昨夜又是一场恶仗,指不定没能如愿不说,还在房外跪了大半宿,难怪此刻正对沈祠怒目相视。
而与黎婴有说有笑的便是自小与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关系好到快同穿一条裤子的小侯爷秦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