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渊一直不懂,君氏兄弟的命怎就那般好,幼时被刺不成侥幸活命,染了致命的‘销骨’也未毒发身亡,甚至宫变时都被叛军刀架了脖子,还能凭借从天而降的奇兵扭转乾坤,几次三番险象环生,简直就是位面之子。
他本以为这一次君子安上了公堂庭审,紧接着就得被押赴刑场以平民愤,连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哪怕是给他通天的能耐也逃不过此劫了,可就在他琢磨着君子游是否会因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而上演一出“大闹天宫”的好戏时,奇迹般的转折再次出现
大靖太子李重华,薨了。
罪魁祸首一死,人们的愤怒无从发泄,就算把他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也是无济于事,死人感受不到痛楚,无法体会绝望,人间的事都与他无关了,这样做也未必能消减民怨。
况且此案已经拖延三年,被时间平复了伤痛,再冲动的人也该冷静下来了,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该强求受害者付出惨痛的代价。
直到看到李重华的遗体,江临渊才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巧合,从来都是刻意为之。
“秘不发丧……果然王爷已是有经验的老手,做起来相当熟练啊。这夫夫俩,真是越来越坏了。”
李重华已死,无法亲赴庭审等待宣判是真,自然死亡,并非为人所害也是真,假就假在他死的时机,并不是那么刚刚好。
御史大夫拉着刑部如今独当一面的仵作夏茶,与人勾肩搭背,话里话外都在损他知情不报,“夏大人,你说这大靖太子死得可真是时候啊,明天就要拉去公审了,今儿个人就没了,你说这事要是一点蹊跷都没有,我会不会信?”
数年过去,夏茶跟着君子游办了不少大小案子,即使是面对江临渊也不会胆怯,甚至能面不红心不跳地瞪眼说瞎话,“江大人许是看错了,人就是昨夜走的,或是年老体衰,早些时候就丧了阳气,或是早便有沉疴在身,人上了年纪,多少都有点小毛病,废太子已是将近百岁的老寿星,再正常不过了,您又何必刨根问底揪个原因呢?”
江临渊被他噎得无言以对,心道这种鬼话也就只能拿来敷衍上司,公审的时候若敢说出来,民众一人一口唾沫都够把他给淹死。
话虽这么说,公庭还是要上的,当日三司会审,大理寺派了官位在君子游之下的寺丞出面,主要是因为那人身在少卿之位,又拒绝高升,萧君泽不想底下人越了他的职权压他一头,便把官衔都砍了一刀,相当于司夜之后再无大理寺卿,那少卿便是大理寺的顶头上司了。
为保证公审的公开与公正,君子游为避嫌不得参与,但这位寺丞可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后辈,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让人觉着是有偏袒,所以大理寺注定不能发声。
而御史大夫江临渊曾为大理寺丞,特意为那人进入大理寺,同随那人出入案发现场的画面还历历在目,给出不如人意的结果便是有失偏颇,注定也不能说错话,还是眯着当哑巴最保险。
相较之下,唯一能出面说句公道话的就只有刑部了。
巳时一过,御史台与大理寺都等在了顺天府,衙门外人山人海挤满了等待公审结果的民众,光是这场面的压力,就足够心理素质不好的人晕上几场了。
府尹谭九龄不是第一次见这场面,三司会审,轮不到顺天府说是与不是,他顶多算是个维持公堂秩序与宣判结果的主持,就经验来说是不该紧张的,然而时间拖得越久,他心里越是没底,面对这种威逼而来的压力,小腿都在打颤。
等了半晌,人们心里已是急了,无趣时便交头接耳,私底下议论刑部到底会派哪位大人来主持公道。
人们多认为会是因三年前刑部尚书叶岚尘在宫变前重伤退隐而被提拔的员外郎,还想着三法司中总算是出了个无关者来讲公道话,然而刑部出面时,却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当然,也包括君子游。
他万万没想到,前来参与会审,手里实质性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刑部代表,竟会是那个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人前,甚至生死不明的尚书叶岚尘。
那人拖着病体穿越了嘈杂拥挤的人流,目瞪口呆的人群自觉为他让出了路来,注视着他一路走进顺天府,竟无一人胆敢出言。
叶岚尘如今已经彻底失声,本就有蛊毒导致的痼疾在身,三年前火场里死里逃生,也是去了大半条命,养了三年都不见气色恢复,可见对他伤害之大。
他无意空占刑部之位,也不想挡了别人升官发财的路,本意辞官离京静养,几次向皇上递了辞呈,都被驳了回来。
萧君泽表示并不在乎每个月发放给他的俸禄,朝廷也不缺钱养活一位因公负伤的官员,隔三差五就会给他送些补身的好物,旨在让他顾念朝廷的人情,罢了那辞官之心。
叶岚尘无功不受禄,也不好折了圣上的面子,只能尽力而为,在力所能及时分担些刑部的案子,却是极少出现人前。
如今正值初秋,京城的天还没冷下来,他便已经穿起大氅,颈子上层层缠着绷带,既是怕受寒凉,也是为遮掩割喉的伤痕。
他孤身一人踏进顺天府,看着衙门正中端端正正的“明镜高悬”四字,心中颇有感触。
他顾自入了座,就在与君子游相对的主位上,却未正眼瞧那人一眼,这让不少人忆起了他与大理寺少卿一向不和,众多百姓心中也算有了底。
——至少这位大人不会因私偏袒任何一位案犯,三法司的会审定能保证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公平公正。
众人都落了座,谭九龄起身对各位大人作揖行礼,回到主审位上,惊堂木一拍,令府衙外围观的人群息了声,道一声:“开堂!”
便有衙差振杖扣地齐呼:“威武——”
“带人犯!”
紧接着便有铁链摩擦碰撞,“叮当”作响,一行身着囚服的人被押至堂上,一个个被掀了套头的麻袋,按照罪责轻重程度被按着跪在堂上,首当其冲的便是晗王萧景澜,其亲信柳容安,紧接着是司夜、陆随风、清尘道长,最后才是君子安。
君子游轻咳几声,他一开口,立刻引起众人敏感,连谭九龄也不免担心他不分时间场合为兄长求情,跟着捏了把汗。
然而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指尖在桌案上轻扣三下,便有沈祠抬着个扎得栩栩如生的纸人走上前来,摆在了晗王身边。
他路过时便看到了萧景澜憔悴的面容,红肿的眼,苍白的脸,显然是听得李重华过世的消息过度悲痛,如今跪在公堂上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怕是当场将他拉去菜市口斩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昨夜大靖太子薨,他没能挨到公审的日子,实在可惜,但他的罪名不该随着他的死而结束,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所以依照惯例,由纸人代他受审,他所有的罪名,官府都会如实记录在册,入史书,刻碑文,永世不得脱罪,这便是天道报应。”
君子游此言引起围观民众的共鸣,纷纷拍手叫好。
谭九龄再拍惊堂木,待众人息声,依照惯例,由师爷白烬宣读诉书,条条列举案犯罪状。
其m说到君子安之前,君子游便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公堂,信步于顺天府内,寻着僻静之地贪一时之闲,不自觉间便走到了从前失过大火,险些将他困死其中的停尸房旧址。
看着重新修葺的新景,他心中颇有感慨,伫立庭前一瞬,忽听身后脚步声渐近。
“看来我们同样心神不宁,为了至亲之事坐立不安,愿意聊聊吗?”
不必回头,君子游便知是柳于情来了。
自从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萧北城便为他放了长假,特许他前去照料晗王伤势,用那人自己的话说,便是“宣判结果未定前,他还是大渊的晗王,就算要剥夺他皇族的身份,他也是本王的亲叔,不可亏待”。
“须得感谢王爷的体贴与您的谅解,我与父母释了心结,放下了昔日之怨,此前未能平复的遗憾,也终于圆满了。”柳于情叹道,“我知道父母所行之事罪无可恕,也打从心底里同情那些不幸而无辜的受害者,然而身为人子,孝心难泯,我甚至在想,由我来替他们赎罪是否可行。”
“就算你肯为他们付出,他们也未必接受,为人父母,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拥有可期的未来呢。”君子游摇了摇头,“我也忐忑着结果,属实没有安慰你的资格,至少在这件事上,咱们是一样的。”
他顿了顿,复又继续道:“可曾想过之后的路?”
柳于情苦笑:“没敢想,我是一个失而复得的旅人,几次迷途,已经失了方向。我不愿,也不能去设想自己得而复失后的人生,我是个懦夫。”
“谁不想做懦夫呢?做个懦夫至少还能逃避现实,如果不是非承担不可,能有几人有勇气面对如此残酷的人生。”君子游回过身来,朝那人清浅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其实我很想问,怎样的结局是你能够接受的。”
“在回答以前,我有些想以此反问您,请原谅我的冒昧。”
看着他强颜欢笑,把这个问题又抛回给了自己,君子游便知,他是真的不知何去何从了。
“于公,我知道他所做的事罪无可恕,可杀不可留,于私,我却希望他能侥幸脱罪,甚至愿不惜一切代价救他脱离樊笼,如果非要忍痛给出个两全法,那么我只希望他能活着,我能否见他,能否伴他都不重要,我只要他活着。”
两人颇有感触地相互对视一眼,彼此心意都已了然。
柳于情又问:“那您可曾想过今后?”
“也许云游四海,也许退隐江湖,随性而起,随心而为。除此之外,我便再无牵挂了,去哪儿都是一样,只求这一桩大事落定。”
“真好……我实在羡慕您啊。”
“若真的定不下心思,不妨听我一句劝吧,不论此事结果如何,之后都随侯爷去趟雁息。”说到这里,君子游笑意更深,“当然,我所指是小侯爷秦南归,相信去了一遭回来,你的心境定会有所改变。”
彼时柳于情尚不知他此言的深意,直到不久后,公审的结果公诸天下。
叶岚尘作为主审,在主犯认罪伏法后便走过场般与御史台及大理寺商议了结果,看似焦头烂额,久久探讨不出个结果,实则江临渊只是表面佯作一副为难的德行,完全不看失声的叶岚尘在纸上写了什么,驴唇不对马嘴地顾自念叨着:“叶大人,咱们好兄弟可是有些日子没见了,赏个脸,等下一起吃个饭吧,听说暮烟阁又上了几道新菜色,什么卤酥鸭,芙蓉碧茶椒兰鱼,还有湘地特产的酱板……哟,忘了,您身子不好,不能食辣,那这道菜可能只有我自己享用了,惭愧惭愧。”
叶岚尘瞪着眼睛瞅他,说不出话。
似乎是察觉到气氛过于凝重,自知交头接耳有失偏颇,在旁人眼中就有滥用职权徇私枉法的之嫌,他又装模作样地高声回了句:“什么,全杀了?这不好吧,罪名轻重不一,依照大渊律令,也没这么个治法儿。”
言及此处,他话音又弱了下去,“……或者到我府上,让我府里新来的厨子炒几个好菜,咱们以茶代酒,不醉不归。”
以茶代酒,还不醉不归,不如直言他的豺狼之心。
叶岚尘心中冷笑,挥笔写下心中疑问:“江大人胜券在握,全然不似重压在身,莫不是已经定了主意?”
江临渊按住他执笔的手,根本没看他写了什么,挑眉勾起一丝笑意,倒有些许窃喜意味,“不如这样,叶大人写下你的决定,我给出我的提议,咱们要是一拍即合,那大理寺说什么也就不重要了。”
说着,他还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在夹缝间瑟瑟发抖,不敢出言的新人寺丞,“是吧?”
对方哪敢多言,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随即察觉到反应似有歧义,连忙又点了点。
叶岚尘也不与他废话,飞快作答,用掌心挡住了那至关重要的二字,而后望向江临渊,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是要后者开始他的表演。
江临渊沉声一笑,眸中散发出狡黠的异彩,“……流、放。”
叶岚尘闻言白他一眼,闭目长叹,按着纸页的手迟迟未动,江临渊等不及求证,便拖着袖口,将他的手移了开。
……果然,那纸上所写,也正是“流放”二字。
“看来叶大人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君子安暂且不提,晗王是皇亲贵胄,虽说有那么句‘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老话,可也没见哪朝哪代的皇族犯了错就被斩在菜市口的,能动他老人家的只有皇上,而司夜是双面间谍,又有痼疾在身,人格缺陷,心理还有障碍,因病治死未免不妥,那陆随风又是羡宗皇帝亲手提拔的人,要了他的命,那就是打了羡宗皇帝的脸,至于那个老道士……遁入道门却不守道心,这也不是咱们处置得了的,还是让神仙来惩吧。”
叶岚尘盯着江临渊的眼神便好似在看猴子,大有等他表演,继续看好戏的意思。
“柳容安,晗王的爱妾,要是晗王给了她名分,那可就成了晗王妃,莫说于咱们有恩的缙王,那也是咱皇上的亲戚,总不能揪着个女子欺负不是?这几个人,杀谁留谁都不公平,横竖都不对,不如流放,一了百了。”
听者歪着头,静等他白话完了,心道居然有那么点歪理,还真让他给讲通了,暗自佩服的同时,也在桌底踢了滥竽充数的寺丞一脚,新人吓得当场立正挺胸,字正腔圆地应道:“下下下……下官也、也觉着……妙!实在是妙啊!”
江临渊“啧”了一声,颇有些不屑的意味,心道叫你到公堂上就只是为“喵”几声吗?还不如让王府那一群养来吃白饭的猫儿来镇场,可不比这歪瓜裂枣强多了?
不过面对余怒隐痛皆未消尽的民众,不砍一两个人头实在难解心头之恨,没给出他们想要的结果,单凭三法司公审的结果也很难服众,他们二人是一拍即合了,后面的麻烦事可还多着。
因此,谁也不肯宣判公审的结果,叶岚尘望着府衙外那一张张等待着天道轮回能制裁恶人,满怀期待的脸,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他无计可施,心一横当场变了卦,从签筒中抽出死令,咬牙犹豫了一瞬,却也只有一瞬,紧接着完全不给江临渊留下阻止他的余地,直接将死签扔到了众位案犯面前,谭九龄大惊失色,当场惊呼:“全、全员处死?!”
此言一出,全场静默,江临渊更是被吓愣了去,久久没能回神。
这……怎跟说好的不一样?
“可杀……不可留。那场宫变导致多少无辜百姓丧命,就连先皇也……所带来的恶果,你们不是没看到,若留他们,天理何在?”
他写得甚是激动,手腕都止不住地颤抖着。
“身在官位,便不得不为民请命,否则枉居人上。我知道这样做的结果将会是得罪皇上与缙王,更会与救命恩人就此决裂,可我宁愿他们痛恨我,斥骂我一辈子,也不想那些无辜枉死的冤魂永无安息之日!”
“叶岚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