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岚尘扔下笔,走到堂前,用尽全力对谭九龄嘶喊道:“斩立决!现在,立刻,处死他们,莫再生变!!”
虚哑的喉咙根本无法发声,勉强自己的后果,也只是撕裂旧伤,字字咳血。
谭九龄哪见过这场面,话都不敢多说,而一直以来游刃有余的江临渊面对这般变故,也有些不知所措。
众人一时没能回神,府衙外的围观百姓也是始料未及,正当满场死寂时,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夹杂其中的还有略显尖细的喊声。
“皇上有旨——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果然,还是生变了。
一听这话,左右为难的谭九龄立刻弹了起来,迎上急得气都没喘匀的传旨太监跪了下来,俯首三叩,“微臣听旨。”
见状,叶岚尘与江临渊也不得不跪。
两人互剜一眼,各拜在一边,后者清楚地看到那人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发不出声来,但他猜得出,大抵是在感慨枕边人是当朝丞相的诸多好处,为所欲为便是其中之一。
太监稍顿了顿,于光天化日下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皇家遇喜,大赦天下,钦此——”
听了这话,江临渊心里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道大赦天下的规矩就是死刑改判流放,这圣旨来得刚好,简直是解了燃眉之急。
他猜得出是皇上看在缙王与君子游的面子上才放了君子安一马,说到底,也不忍真的杀了自己的亲叔叔,不管曾经做了什么,血缘总归是变不得的,若他真的动了手,后人还不知要如何评说于他。
可他当年登基时都未大赦,此次又以遇喜为由,没个天大的喜事撑着总归还是说不过去,难不成……
“微臣领旨。”谭九龄哆哆嗦嗦地接了圣旨,待卷轴握在手里了,才鼓起勇气一问:“敢问公公,所谓遇喜是指……”
传旨太监眉间难掩喜色,“蕙贵妃有孕,怀的是皇上的长子,这可不是大喜的事?皇上后继有人,难免欣喜,若这一胎顺利,蕙贵妃定能荣登后位,如今不过是开了个好头,往后呀,喜事儿接二连三,可不会停呢。”
太监笑得灿烂,见了跪在公堂上,还有些茫然的众位案犯,冷下脸来咳了咳,尖着嗓音昂首挺胸道:“皇上大赦,把你们一个个从狗头铡上救了下来,怎就不知谢恩?”
晗王嘴上不说,眼中笑意却是深的,心想那小子居然都要当爹了,时间过得还真快,眨眼间他也已经不年轻了。
“罪臣谢皇上不杀之恩。”
除他之外,司夜与陆随风也是一脸惆怅,前者喃喃道:“说到不杀之恩,除了皇上,还要感谢晗王你的。”
二人已有三年未见,抛开当年的仇怨不提,彼此也就只剩下了感慨。
事到如今,认罪伏法的萧景澜实难面对从前生死之交的下属,说一点都不愧疚也是不可能的,借着短暂的机会,也算是为过去这些年圆了一个交代。
“杀你作甚,我是有些失智,却也没到丧心病狂的地步,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样不讲情面,不留余地的恶人吗。”
两人相视一笑,“咱们谁不是呢?这一次,都能侥幸免去一死,若有机会,得好好向他的儿子道谢不是?”
“还有他。”萧景澜拍了拍心口,腕上的铁铐跟着“哗啦”作响,“说起来,你的病怎样了,此前听闻你‘销骨’发作,煞气暴体,导致气血寡虚,人都快不成了,如何化险为夷?”
“自然也是多亏了他,我还曾问过他,为何非救一个罪恶滔天的恶人,我本是死不足惜,就让我无声无息窒息狱中,那也是我应得的下场,然而他却理直气壮地反驳:‘要死就死在刑场上,不明不白地在狱里咽气算什么?’被他斥了一顿,老脸属实有些挂不住,但他说的也是实话,那么大的案子,总要有个人对此负责,那可不就该是我吗。”
“我甚至听说,你在狂暴时可是把他们夫夫都伤得不轻,好险害死了缙王,若非他体质异于常人,现在投了胎都能满地跑了。”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此时君子游与柳于情闻讯而来,得知皇上大赦天下,皆松了口气,相较之下,后者才是真的了却一桩大事安了心,而君子游的反应却显得有些刻意。
局内人都瞧得出,他这分明是对此早有预料,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他一手安排了这场好戏,他精明了一辈子,怎可能让唯一的亲人死在自己面前?这里面的水可深着,外人自是看不出什么门道。
皇帝大赦天下,让案犯脱了死罪的确令人于心不甘,可人们本就不指望涉案的晗王真能以死赎罪,况且罪魁祸首李重华已死,还是死在了这么个饱具争议的时候,只当是哪位壮士按捺不住冲动,出手了了老贼的性命,如此想来,心中愤慨似乎也没那么难平了。
君子游缓缓迈着碎步,从众位死罪得免的案犯面前经过,走到堂外,站在辉光下,向拥挤在府衙门前的百姓鞠躬俯首作揖。
他弯折了腰,埋下了头,瞬间让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的人群住口息声。
“诸位父老乡亲,且听我一言。皇上大赦天下,案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三法司共同执掌刑狱,修律令,定法规,是为匡扶世间正义之道,锄奸邪之恶,绝不会让无辜者蒙冤难雪,也不会让负罪者逍遥法外。我身为大理寺少卿,在位一天,就要行分内之事,不知我所言,可否能成为定刑的参考?”
众人沉默不语,多是心思未定。
江临渊知道,百姓肯定他对大渊的付出,也认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此事未能避嫌,极易落人口实,一时还是难解。
他心中惋叹,这种事分明只要交给自己就可平去所有障碍,可他偏偏亲力亲为,耿直至此,或许只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咱们的命都是少卿大人救的,怎能连说话的机会都不予您,我赞成!”
随即有人附和:“是啊,您是大理寺的主事人,三司会审,于情于理您都有说话的资格。”
江临渊意识到这是个机会,插言道:“不妨听听少卿对此有何看法,叶大人?”
叶岚尘点头,便代表默许,君子游手中拿着陈列众犯罪状的卷宗,凝神静思,反复斟酌着轻重。
“陆随风,原赤牙卫统领,与靖太子李重华、晗王勾结,妄图犯上作乱,误伤丞相,实乃大罪。念其迷途知返,临阵倒戈,弃暗投明,有戴罪立功之举,判其施以黥刑,发配边疆充军为死士,至死方归。”
看似柔和的惩戒,实则暗刺百出,陆随风本为禁军统领,发配充军已是最大的折辱,更要在面上刺字,向人昭明罪孽。若为死士,所行之事惊险百出,九死一生,与宣判死刑无异。
叶岚尘抬手表示赞同,江临渊便只能应和,谭九龄将令签投了下去,满场无人出言,显然也是被君子□□事的狠辣给震惊了去。
“司夜,原大理寺卿,与靖太子李重华、晗王勾结,兴妙法教蛊惑民心,荼毒无数百姓,嗜杀生者,侮辱死者,罪行令人发指,还曾牵扯三十年前司府灭门案,暂判终生□□,待旧案彻查后再行审判。”
叶岚尘与江临渊再次附议。
这一次,君子游亲手从谭九龄处取了令签,落在司夜面前。
回身时,他听到了一声低语:“雷厉风行,你真是,越来越像他了……”
“比起追忆从前,不如重新做人,当年他给了你一次机会,如今,我同样再给你一次机会,希望你,不要让他后悔看错了人。”
他司夜手中扯出衣角,回退几步,继续看着手里的卷宗。
“清尘道长,原名李风肃,靖安宗九世孙,归隐宿云观的几十年间,都在为靖太子李重华谋事,募集了林慕七之辈组成盗陵团伙,以及以岚清为主谋的阴婚团伙,于各地行害人之事,犯下重案不计其数,涉嫌教唆犯罪,据其情结,判其终生□□,不得减刑。”
他继而转向萧景澜这位最棘手也最让人头疼的案犯,“晗王,身为皇亲,非但不以身作则,还与前朝逆贼相勾结,指使手下行不轨之事,发动政-变,欲图谋反。这罪名本轮不到三司来定,可既然您落到了我手里,我就不得不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判其……”
说到这里,他有些迟疑,也就是停顿的片刻,忽有一人穿过拥挤的人群,道了一声:“且慢。”
竟是那一直不曾露面的缙王。
萧北城走到堂前,对叶岚尘与江临渊颔首致意,而后面对君子游,颇有些无奈,“可否容我说句话?”
那人并未看在朝夕共处的情分上予他情面,“如果是为求情,那王爷还是不说得好,免得伤了彼此的感情。”
“我有双全法。”
“最好是真的双全。”
“晗王叔犯上作乱,损得是大渊的利益,若他能戴罪立功,也不枉留他性命。你可还记得乌孙王?”
君子游稍加思索,忆起了一段不算愉快的往事,“记得,他唯一的儿子安须靡来大渊为质已久,猝死在南风阁,案子不巧落在我头上,险些把我推去和亲以平乌孙王之恨。”
“说什么傻话呢……”萧北城越发无奈,“就是这位乌孙王年事已高,死了唯一的儿子,后继无人,王位只能传于他兄弟之子,也便是他的侄子。他担心自己死后,大渊生变会发兵西域,波及乌孙,于是再次提出交换质子的请求。”
“原来如此,安须靡死在大渊,这事本就理亏,皇上不愿让人觉着泱泱大国有失风范,便谢绝了交换的请求,而决意将晗王派去为质吗?”
“是,不过皇上特意交代,晗王可前往乌孙,世子却须留守大渊,若无皇命,不得踏出边关半步。”
众多视线齐刷刷落在柳于情身上,很显然,萧君泽还是很宝贝这位沧海遗珠的表兄的,虽因晗王之过,暂时无法对天下人昭明他的身份,他个人无功无过,也难晋封王爵,但日后有了机会,定然不会亏待了他。
虽说柳于情也曾因一时糊涂走上错路,好在回头尚早,并未酿成大错,有了缙王夫夫的谅解,如今无人苛责于他,也不难想到萧君泽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
“世子,愿立军功吗?”
柳于情有些发愣,很快明白了君子游此言的深意,方才他所说的一番话,也便有了解释。
原来,这一切都是一早注定好的,只要父母远在西域为质,被亲缘捆绑的他就会留守雁息,时刻提防西域的一举一动,如此一来,两国友谊与边关安宁都有了保证,可谓一举两得。
“既是皇命,便不可为,恳请王爷,若有机会,代我向陛下,道声谢……”
“这就不必了,公审结束后,你自会有机会进宫面圣,到时千言万语一并诉尽,又何须本王代劳。”
君子游适时出言打断了二人,“言归正传,这几日我拒不避嫌,属实有些胡来,但在此案中,我绝无偏袒之心,因此涉及兄长君子安之处,我保持沉默,并不参与其中,恭请三司主审宣判。”
江临渊心道早上哭着喊着要劫人的也不知是谁,眼泪一擦权当没事人了,眼尾的红晕还没褪干净呢啊,乖乖……
而叶岚尘似乎也厌倦了这逢场作戏的无聊事,抚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干脆连字都懒得写,拿了方才写有“流放”二字的白纸,黑字一笔一划都瞧得清晰,给周遭众人以及衙门外围观的民众看过,便将纸一拍在案,定了君子安的罪与罚。
宫变旧案落定后,君子游曾与萧北城举杯共饮,借着醉意,道出了一段未吐露过的真相。
“其实那时,入了我冗长梦魇的人不止王爷,还有,我自己。”他说,“那是我生来初次以第三者的视角俯视自己,我看到昏暗凝重的产房内,一个浑身浴血的婴儿在襁褓中嚎啕大哭,起初他哭声极弱,奄奄一息,被接生婆打了屁-股,才逐渐转醒。因为他的到来,他的母亲虚弱致死,哀哭声中,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男人将他抱在怀里,不顾他一身的脏污,吻着他的额头,温言安慰:‘不哭了,娘亲是去见爹爹了。’”
萧北城没有打断他的回忆,只是沉默着再为他添上一盏温酒。
“可是婴儿到底还是死了,没能活过降世的那个夜晚,因为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杀死了他,而那个人,是我自己。”
君子游垂眸凝视着自己的手,仿佛那时鲜血的温度还停留在掌中。
他将指尖含入舌间,叹道:“梦中的我,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却是我斟酌已久的决定——我杀死了我自己。失去了来路的人,自然也是寻不到归途的,在我的身体消散以前,我发现自己后悔了,我的确心疼着那个苦苦挣扎的自己,可在那一刻,我却害怕了。”
萧北城捏着他的下巴,抬起了他的脸,吻着他微红的眼尾,“你是为了我回来的,对不对?”
“迷失时,我听到了你的声音,混沌中,你对我说:‘这一次,轮到你信我了。’所以,我回来了。”君子游轻轻咬着那人的喉结,一次次重复着:“清绝,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萧北城吻着他仿佛被烟霞拂过的耳垂,一杯浓酒卷入唇舌,渡入他口中,醺了气息,润了愁肠,暖了心扉。
“我时常在想,这些年支撑我我活下去的究竟是什么,如今想来,也许就是一杯浊酒,一盏温茶,良人相伴,与一场太平吧。”
萧北城两腿夹着君子游的腰,令他缩在自己怀中,一把乌木梳从头到尾,看着梳齿间再无夹杂的断发,他悬了多年的心,也算是彻底落了地。
春深夜长,更鼓声紧。就这样相依着等一场黎明,也算不负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明天最后一章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