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尘内心里很赞叹宝卷的回答,可嘴上并不想认输。
在宝卷重新回来之际,道:“纵然活不了多久,上智与下愚的界限总是不能消除,否则固有的秩序不都乱了套了?安禄山新近造反,不就是个显例?”
晋风此前一直躲着众人,这时忽然站起,大声开腔说:“得了,你杨去尘一路上没少照拂解愁妹妹,她一失却踪迹,你几乎疯了哩,又是哭,又是叫,连那么好的一把桐木名品琵琶都砸得粉身碎骨了!”
解愁晓得晋风这不是出于嫉妒,而是为了帮宝卷、丹歌,同时或多或少也在帮她,便会心笑了。
去尘没想到晋风当面戳穿自家真面目,恼羞成怒道:“高晋风,你说我几时那样做过!”
“你的所作所为,我看见了,他人也看见了!”
去尘紧盯跟他同行的几个少年,虚张声势道:“谁看见了,倒是给我说出来!”
“去尘王孙,你就别嘴硬了,好几个夜里你一直将自己当被子,裹着解愁姑娘,竭力不叫她挨冷受冻哩!”
鱼二笑着说,“还有呢:解愁失踪后,你几乎不想活了,整个人都不像你了,动辄光火,动辄骂人。”
去尘登时臊红了脸面,威吓他道:“鱼二,我几时那样,你真看见了么?!”
鱼二便到秦基业身边坐下:“是哩,小人看见王孙不像王孙,青衣也不像青衣了。”
晋风笑着说:“杨去尘,可见我说的并非是谎话,句句是真呢。”
去尘道:“都是诬赖我说的谎话,若都是真情实形,解愁为何偏不吭声?”
众人眼巴巴望着解愁,希望她至少能说几句明白话,辨明真伪。
宝卷嚷道:“解愁姑娘,你的少主子真对你这么好,你得说出来,否则便是辜负他。”
解愁不便说,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去尘见解愁如此配合自己,便理直气壮道:“都瞧见了吧,解愁没说这是真的,就她的表情来看,似在怪你们胡言乱语!”
敢斗起哄说:“可她也没说是假的嘛!”
晋风去解愁边上悄悄说:“我能叫你解愁妹妹了?”
解愁开心说:“反过来说,我也能叫你晋风姐姐了。”
“我叫你妹妹,你叫我姐姐,你我从前的不快便一笔勾销了,好不?”
解愁抿嘴笑道:“还是这句老话:我真的不记得我与姐姐有过什么不愉快。”
晋风道:“如此则更好了!”
成心要促成她和去尘的好事,当众道:“好妹妹,求你,不妨说说:去尘冷夜里搂着捂热你是真是假。”
“羞人答答的,如何说得出口。”
“其实不妨,没人笑你,光笑去尘罢了。”
解愁想通说:“好,我说出真相来。”
晋风便兴高采烈,击掌要众人静下来:“去尘待她好不好,解愁妹妹身受心领,心知肚明。由她来说,最能说明真相。”
众人用笑容和手势鼓励解愁,而去尘则像热锅上的蚂蚁,不住向解愁挤眉弄眼,企图阻止她说出来。
解愁轻描淡写说:“去尘待我好不好?我呢,自然觉得很好。”
众人都起哄说:“如何个好法?!”
“那几夜我甚为怕冷,若是没他在一边捂热身体,晚上就不能入眠,幸好他并不推开我,让我挨着他取暖。”
去尘笑着说:“诸位都听清楚了:是她过来挨着我的,不是我过去热着她的!”
众少年都不满意,央求解愁备细说将出来。
秦娥笑道:“好了,都别争了,宝卷待丹歌好天经地义,去尘待解愁好地义天经,现如今两个王孙半斤八两,都有些变好了!”
秦基业笑道:“娃子们,这一路走了两个月,你们都比在长安那会儿更像大人了,若是你们的爹娘家人亲眼见得着你们,该如何开怀大笑并泪眼模糊啊!”
众少年便想起家人来,陡然停下来,不再有人笑哈哈。
敢斗站起,到秦基业边上说:“师傅,为何不去汝水边张望一下贼兵,回头再去村子寻出那些可当船用的棺木?”
秦娥也过来道:“要过去今晚便过去!”
秦基业是:“上回敢斗想到的装神弄鬼之术俺以为必将大行其道!”
其余少年听得三人在商议渡河的事,都过来听。即便丹歌,由宝卷搀着过来听秦基业如何吩咐。
秦基业对众人道:“这汝水不能贸然渡过去,若是硬这么过去,必定将有大损耗,多半是人员上的损耗。”
众少年诧异了,都说既不渡河,何必要走这许多冤枉,专程前来此地会合。秦基业说:“解愁姑娘为了取水煮驴,曾去过河边舀了几回水。”
面向解愁说:“你说说水边的情形。”
“水边都没人了,我才敢在西北风中煮驴肉,不怕肉香引来贼兵。”
众多少年愈加奇怪了,都问同一个问题:水边既然没叛军驻扎,为何不渡过河去!”
秦基业道:“别急,听解愁说下去。”
“贼兵在河边,却不在北岸,而在南岸:原来北岸的贼兵撤走,去东都了,原来南岸与之对峙的官军却成了叛军。”
秦基业道:“也就是说,你我即便渡过河去,从前的官军、目下的叛军,兴许会从我们这些人里头找出谁是杨去尘、谁是谢宝卷来的。
且搜身之际,你们这些美貌的女孩儿也蒙混不过去了。若是四个曳落河还在,硬杀加智斗还有可能,如今这四个好汉都不在了,师傅没多少人可倚仗了,——硬来是要害了卿卿性命的!”
众少年这才明白了大势,问怎么才好。秦基业道:“这个赤松林目下还是安全的,你们先好好歇下,睡上一觉,师傅好好想想明日何去何从。”
说了,派鱼二、元宝去外头警戒。
夜渐渐深了,其余人都入眠了,秦基业一个人在火边上端详《皇舆图》许久许久,渐渐凝望汝水上游远西处、位于洛水和伊水之间的熊耳山,登时闪过一个蛮不错的念头。
他刚收了图起身了,睡着的翻雨却站起,用灼灼亮的美目看他。他难免心慌意乱,用手势示意她接着睡。
翻雨却走了过来,说:“大哥,莫焦心了,我陪你略走一走可好。”
秦基业当然不推拒,——众少年除了在外头警戒的两个黑昆仑,都睡着了。
月光时有时无,树林忽明忽暗。翻雨啥话都不说,光拽着秦基业的手,笑脸黑里透红,红里带魅。
秦基业的呼吸里满是她的气息,心突突突突地直跳,但嘴里却用平静的声音说:“小妹辛苦了,这一路辅佐秦娥,没少替她分忧。据她说,好几次都是你做主露面,度过了危险。”
“没的事。”翻雨说,“大都是秦娥妹妹自己的主张,俺只是从旁协助罢了。”
秦基业一阵激动,搂住她,看了她许久说:“小妹放心,你的四个亲哥虽不在了,可你还有我这个大哥。”
“我要你做嘴上的大哥,”说时,翻雨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心里的情郎。”
秦基业脑子里的理智轰然倒塌,刚想把她扔到地上,打算全然压上去,好好体味她唇上的蜜甜,却看见林子前头里走来五个人影儿。
翻雨见他眼神异样,以为是贼兵摸来了,回头仔细一看,却是秦娥、丹歌、敢斗、解愁和猪瘦。她叹息一声,不便继续呆在心爱的人身边,便悄然隐去。
而秦基业心中着恼,便喝向那五个人道:“天未明,为何不睡了?!”
秦娥当先过来:“我五人身上藏着的细软须完璧归赵了。”
秦基业道:“特意择这个时辰交来?”
丹歌道:“没人看见便好。”
秦基业夸赞说:“如此甚好!”
五个人捧出自家保管的细软到秦基业跟前。
这个那个的手里东西,秦基业都翻了翻,很吃惊道:“你五人中的四个是从另一路走的,虽说解愁随我走了一段路,可相当几日也是自家走来的,为何路上一点都没花去,几乎原封未动?”
秦娥说:“我们八个人决计因地制宜,不到万不得已不动这些细软。”
解愁说:“师傅交与我时原本是说让我藏着的,没叫我花,我自然不敢花;即便要花,也没个可花之处。”
秦基业喜不自禁道:“至少你们五个少年乱世中先于其余人长大成人了,往后越发能帮师傅做成许多事了!”
五个少年听了很受鼓舞。
“好了,东西原来怎么藏现在就怎么藏,师傅随用随取,”秦基业说,“就把你们五个人当搁金珠宝贝的库房。”
举头望了一眼有些泛白的东边:“不到一个时辰天就大亮了,抓紧时间睡去吧。”
五个人说了声“是”,便掉头回去了。
东头,启明星出在前,太阳出在后。所有少年还没睡足便给秦基业催醒来。
早膳是现成的,大石锅里解愁烹煮的驴肉还剩下不少,能吃的吃了,不能吃的猪瘦、羊肥收拾了带在路上充饥。
吃毕,秦基业道:“师傅预先打声招呼:你我又要投西而去了。”
秦娥说:“西边大得很。”
“走过的路,”秦基业说,“渐渐进得山里去。”
“明白了,师傅又要从汝水源过汝水去,然后改投东南边,经江陵逶迤去江南。”
去尘、宝卷等人听了,不禁连打几个寒战。秦基业道:“怎么,不敢再往那边去了么?”
去尘说:“若再往那头走,窦抱真的憧憧鬼影儿挥之不去呢,怕要遭殃哩!”
秦基业道:“不然!窦抱真死了,即便有灵魂,此时此刻也在阴司间里吃苦头,岂能作祟于你我!”
宝卷说:“上回走西边,所有人都有马跨都走得极不易;这回徒步去,怕是走不到那头,一个个都要倒地死了!”
封驭说:“表兄说得好:有马就不怕了!”
晋风问:“师傅,沿途若遇见有人卖马,你买么?”
“师傅丑话说在前头:盘缠所剩无几了,真碰着卖马的,师傅也买不起。”
去尘、宝卷、封驭、晋风都面面相觑,颇有些知难而退的意思。
秦基业说:“马师傅怕是不能给你们,可师傅能给所有人一样最为稀罕的行货!”众少年纷纷顿然来兴致了,纷纷问是什么东西。
秦基业道:“你们各自的性命!”
这么一来,去尘、宝卷、封驭和晋风也就没过多的话要说了,马上答应跟随他再走西边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