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若不尽早撤兵,最后的结果就是灰溜溜退出长安,损兵折将,前功尽弃,最终自取其辱,遭人耻笑!”
王猛的话锋里带有惊悚的语气,他所论断的结局也让人匪夷所思,桓温听罢,不由得一阵寒意袭来。
“大将军,非在下危言耸听,在下虽樵采山林,但对天下大势还是略知一二的。无论燕赵抑或是秦人,其中不乏将来能睥睨天下之人,皆可堪与大将军争锋。”
不管别人听地爽不爽,王猛毫无保留继续说下去。
“这些豪杰有的已经脱颖而出羽翼渐丰,有的还在磨牙利爪酝酿之中。大将军,时不我待,只争朝夕,毕竟岁月不等人啊!”
郗超听得半痴半迷,这时反问道:“王兄方才所说,燕赵秦地皆有不世出之才,可否列举一二?”
王猛脱口言道:“鲜卑人的慕容恪,赵人的石闵,还有秦人的苻坚。”
桓温听了,暗暗竖起大拇指,慕容恪是英物毋庸置疑,石闵也呼之欲出,而苻坚,自己还不曾谙熟。
郗超不以为然,不屑道:“秦人的苻坚?哼,西鄙苦寒不毛之地,安能有英豪?”
“谁说西鄙无英豪?”
王猛斜睨郗超一眼,略带教训的口吻,侃侃而谈。
“秀异固产于方外,不尽出于中域也。明珠文贝,生于江、郁之滨;夜光之璞,出乎荆、蓝之下。若论豪杰,文王生于东夷,大禹生于西羌,此皆圣人,远非豪杰可比,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难道不知?”
郗超发现自己失言失态,连忙拱手致歉。
“这位樵哥,你还没回答自己为何要离开长安,不愿在城内谋事呢?”
刘言川也听得精神振奋,竟然忘了称呼真名,王猛似乎并不计较。
“是啊,这也是在下想和大将军言明之处。大将军是仁义厚道之人,视百姓如赤子,待俘虏也宽容,宁肯自己委屈,军士饿肚子,也要让百姓吃饱穿暖,在下敬意之情,油然而生。”
桓温听着还挺惬意,颇为受用,不料王猛当头一棒,一句刺耳之语响起……
“大将军此举,看起来是仁义,但细究起来乃是小仁,而非大仁!如果不改弦更张的话,终究难成大事。为何?因为大将军只顾眼前的施恩,而不知背后的祸患,所以在下便离开长安,退回山中继续隐居,等待成大事之人!”
桓温很尴尬,诚意问道:“阁下所谓成大事之人是何人?”
王猛注视着桓温,满怀深意,说道:“南北离乱,四分五裂,战火连绵,生民涂炭,所谓成大事之人当然是能结束这一切纷争,有雄才一统天下之人!”
郗超问道:“常言道,勿以善小而不为,小仁纵小,也是仁,仁义道德就不要了吗?”
“当然要,那是教化人心所用,但前提是你已经成就大事,比如说定鼎中原。否则,就连圣人孔老夫子还不是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况大将军乎?”
“那何谓大仁?”
桓温若有所思,追问道。
“乱世之中,成就大事,不可效腐儒形状,当有霹雳之手段,雷霆之决心,先破而后立,大破而大立!曹孟德还有司马懿不就是这样的人物吗!”
王猛回答地掷地有声!
“如果他们为一念之小仁,不诛杀汉魏旧臣,怎能为后人奠定魏晋之江山?听起来是残忍了些,无情了些,可破旧立新,历史的车轮终归是要浩浩汤汤,滚滚向前。这比安抚一些遗民,救活几条性命,那要高明得多,二者有天壤之别!”
诚然,王猛的论调的确无情而残忍,可是,似乎又是铁打的事实。
“而今,又要到大破大立之时,大将军既然遭逢了,就应该拔剑而起,当仁不让!”
茅舍外,夜色逐渐褪去,繁星黯淡,诸人聊了大半宿,谈兴正浓,毫无倦意。
桓温对这位年轻人大为折服,也激起了斗志,诚挚道:“望阁下赐教!”
王猛谦逊道:“在下拙见,岂敢担赐教二字,不过,大将军眼下就有一事,就是如何妥善处理长安!”
“请直言不讳。”
“长安城对大将军而言,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夺之易,守之难。如若经营不善,不仅不能立足扬威,还会拖累荆州,而荆州的安危直接和大将军的安危连为一体,密不可分。”
这话正说到桓温心坎上,点到了他的软肋。
“在下深知,大将军坐镇荆州也是骑虎难下,威势若太盛,难免有割据自立之嫌,引起朝廷猜忌;若安于一隅,得过且过,则随时会被朝廷制住,前景黯淡。孰去孰从,如何拿捏,还要细细斟酌呀!”
桓温的心弦被深深叩击住了,他听出了王猛的言外之意。
自己劳民伤财,损兵折将,销蚀老本,以荆州和自身安危为代价恢复关中,拿下了长安,到头来不仅连虚名都得不到,恐怕还要自担兵败名灭丢失荆州的风险。
与其白白靡费实力,中了褚家的下怀,失去与朝廷较量的优势,不如当机决断。
比如说,选择合适时机弃城而走。
王猛话露机锋,暗带玄机,桓温默然久之,无言以对。
过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慢慢说道:“江东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阁下的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