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师,你要相信我,你是城里人,又有很多文化,我很崇拜你,我不会批你的。”
“老师现在讲课没有人听,但是我不能不讲,不讲,良心上过不去,你一定要听,文化学到自己的肚子里,谁也拿不走!懂吗?”
“懂。”
“来,老师把近来的知识点,给你归拢归拢。”
接着,老师拿出一张纸,给我讲同位角、内角、对顶角、互补、互余,平行线的证明方法等。他讲得很投入,完全忘记了在自己宿舍,就像在课堂上,时不时地冒出来一两句:“同学们想想看”、“大家一起回答”等。我真想笑。
很晚,我们才睡。门头上的四脚蛇、屋后的猫头鹰和厨房里的黄鼠狼,在梦里把我吓醒了好几次。
天快亮的时候,我梦见黄鼠狼变成一个漂亮的姑娘,对老师说:
“你们俩住我家,我很高兴,家里本来一直很冷清,这次,你们一定多住些日子。”
“我们准备住半年。”
“半年哪行,怎么也得住到我结婚,喝完了喜酒,你们再走。”
“好的,到时候,学校的老师都来喝喜酒。”
“洗脸水打好了,洗完了脸吃早饭,我给你们做了两碗面条。”
老师端起了碗就吃,我仔细一看,碗里根本不是面条,分明就是一碗蚯蚓,一阵恶心,我醒了……
“醒了?我们早上还是稀饭咸菜。”老师说。
我端起稀饭,用筷子不停地在碗里翻找,生怕翻出一条蚯蚓。
第二天,我跟姚老师继续去了居庄。
第三天,我也去了。
第四天,我说我想妈妈,没有去。
第五天,朱兰花和洪晓伟发现姚老师搬到居庄知青点居住的情况,私下里商量,准备去贴大字报。另外,朱兰花从关长秋的口中,知道了我陪姚老师在知青点住了好几天,觉得报复我的机会又来了。
“王玉成,这几天你是不是陪姚老师去了?他现在是师道尊严的代表,你要和他划清界限!”
“我没有去,你听谁说的?”我极力地否认。
“你现在就是五分小绵羊,再这样下去很危险的。”
看着朱兰花咄咄逼人的架势,我选择了沉默。
“下午,我们大批判小组要去姚老师新宿舍贴大字报,你敢不敢去?”
“我当然敢去。”我只有打肿了脸充胖子。
中午放学,我路过姚老师的办公室,断断续续地听到校长问:
“……你为什么搬到居庄去住呢?”
“我儿子来了,不想让他看到大字报,我搬到居庄去住几天。”
怪不得,那天晚上牛屋的大爷问老师,是不是儿子来了,姚老师不吱声。
“你要接受批判,这个学校的老师都是贫下中农的子弟,只有你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我父亲就是一个修表匠,怎么就成了资产阶级了?”
“对,除了产阶级以外,都是资产阶级,毛主席在‘五七’指示中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你怎么说就怎么是吧。”姚老师的话绵里藏针。
下午,关长秋、洪晓伟,朱兰花兴冲冲地要去贴姚老师的大字报,让我必须去,我走到厕所的旁边,借故说:
“哎呀,我肚子疼,你们先走吧……”提着裤子,进了厕所。
我在厕所,蹲了好一会儿,还是听到了朱兰花的声音:
“关长秋,你去叫王玉成,这么长时间不出来,难道掉到厕所里了?”
“我不去,要叫,你自己进去叫。”关长秋和我的私人关系不,不肯听兰花的摆布。然后,我就听到朱兰花在外面大声地喊:
“王玉成,你赶紧出来,你不出来我们就不走,你再不出来,我马上就去告诉校长。你这个狗屁中队长对大批判一点儿都不热心。”
听说要告诉校长,真是没有办法了。
“来了来了,马上……哎哟……”
我慢腾腾地跟在他们的后面,前后左右看了看,心想,千万别让姚老师看见,因为我答应过他,不写他的大字报的。
到了知青点的房子前,房子的门锁着,兰花就把大字报贴在了门上,题目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不能统治学校。
隔天上午的第二节课,居庄牛屋的大爷气喘吁吁地跑到学校喊道:
“不好啦,快来人啊,姚老师喝农药了。”
不少老师、学生往居庄方向跑,我心一沉,也跑。
姚老师在床上哼着,痛苦地打滚,呕吐物一床加一地,屋里弥漫着刺鼻的气味。校长找到居庄的队长,弄了一台拖拉机,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姚老师抬上拖斗,拖拉机往公社的医院开去。
我看到床边有一个乐果的农药瓶,想起来那是第一天打扫卫生的时候,我把墙角的一个空农药瓶子,扔在了门口的草丛里,估计姚老师喝的是残存的农药,才不至于当场死亡。
为什么要喝农药?是因为校长说话的压力?是朱兰花大批判小组贴的大字报?还是发现我背叛了他?我心在狂跳中想起了那两只猫头鹰,它昨晚叫了吗?我独自走到屋后的大叶子柳树下,一滩鸟粪仍在,猫头鹰已经不见踪影了。我心想,姚老师肯定没有事了!
校长问牛屋的大爷:
“大爷,你是怎么发现姚老师喝农药的?”
“我早上路过姚老师的房子门口,看见他的门没有上锁,就进去看看,才发现他还没有起床,一闻,农药味,我感到不对劲,然后我才喊你们的。”
校长又问:“前几天,他的儿子来了?”
“对,来了,我亲眼看见了,个子不高,这几天没看见,估计他已经回县城了。”
“哦。散了吧,大家都散了吧。”校长赶着看热闹人群。
有一个奶奶收拾完屋子,并把姚老师的被子、床单拿出来洗,边洗边说:
“可怜呐,一个人过日子,孤零零的,还教学生识字……喝什么农药呢?”
人,都散了,我也往学校走,一扭头,看见朱兰花前天贴在门上的大字报有一半耷拉下来,在风中呼啦啦地作响……
那个洗床单的奶奶突然站起来,直接走近大门,“呼”的一下,把大字报撕了,嘴里嘟囔着:
“是哪个在门上贴的白纸?瞎贴!贴红对联的地方能贴白纸吗?丧气,不顺序……”
还说些什么,我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