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之間抱著彼此,卻不是在做愛的情形,並不時常發生。
此時的寧靜勝過一切的肉體碰撞。或許就算不做愛,他們也能感受到彼此是相愛的,哪怕並不圓滿,並不順遂,甚至充滿缺憾。
勝也暖烘烘,紅通通的嫩臉蛋,不斷蹭勇人結實的胸膛,「其實我很後悔遇見你。」
「為什麼?因為我把你做成不倒翁嗎?」
勇人摸他滑順的頭髮。已經四天沒把他放進畫著鴛鴦的塑膠澡盆裡,拿開了最強力度的水柱,對著他一陣沖水,看他在臉盆裡掙扎著躲閃、滑倒。
東京乾燥又冷,頭皮沒有絲毫出油,勝也那頭褐色及肩的長髮還是乾爽、蓬鬆。
勝也好像正在醉酒失智,又好像仍然清醒,「因為這一切,好像本來不必變成現在這樣。沒有我在的話,原本的你好像能過得更好。」他說。
勇人卻很困惑。
如果勝也打從一開始便不與自己相遇,甚至不存在於這個世上,那麼自己拼命生存的意義是什麼?
應該說,「酒井勇人」這個人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自己的出生,彷彿就是為了與勝也相遇,然後墮落,最後進入無可救贖的修羅之道。
這是必然的進程,不論何時發生,如何發生,都不會改變。
或許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庸庸碌碌,不像此世的自己如此辛苦,卻也過著並不激烈、並不精采,從來沒有看過心愛的人完整斷肢殘面、骨頭與肌肉剖面、肌理紋路的生活。
那不是人生,那都不算是個人。
只聽電視聲中,NHK新聞播報,身著貴重和服,披著人造皮草的年輕女記者,笑容滿面地道了聲「祝大家新年快樂,新的一年萬事如意」。
隔壁房還在吵鬧,不知道在幹什麼,似乎在看電影。是007嗎?好像聽見開槍,開車追逐,詹姆士龐德的說話聲。
真好啊,闔家一起看槍戰,飆車,過年的氣氛就該是如此,大家一起開開心心,快快樂樂地忘卻一切煩心的事物。
勇人望向勝也。他覺得,此時此刻,能與願意為了自己去死的勝也相守,已令他別無所求。
像自己這樣的渣滓、社會敗類,或許除了勝也之外,這世間再也沒有其他人,願意為了自己去死。
他並沒有將自己這些冗長的、難以表達的想法說出來,或許他們之間並不需要說得太多,這太重複,而且沒有意義可言。
他靠在勝也耳畔說:「我們認識,要進入第五年了。新年快樂,勝也先生。」
那低沉的嗓音,令勝也幾乎要射精。他嚥下一口唾沫。勇人用敬語叫他,這讓他很受觸動。
彷彿身處在五年前,那時VaniaParais的裝潢雅致,宛如凡爾賽宮般閃閃發光。
勇人與拓哉侷促地入座,自己則是翩翩然,施然在他身旁落座。
「這位小哥,該怎麼稱呼您?」他盈盈笑面問道。
勇人看起來侷促不安,像是從來沒有來過男公關店,那青澀的模樣比起入店數回,熟門熟路翻閱酒單,不必人來招呼便自行點酒的其他女客,更能勾起他的興趣。
「我叫酒井勇人,」勇人幾乎不敢直視他,眼神不斷閃爍。
自己卻有意無意地挨近他,在察覺他並不排斥自己的碰觸以後,將手放在他的大腿上,往胯邊若有似無地撫摸。
勇人很快扯旗了,面紅似血,卻只是低著頭,讓瀏海遮掩自己的神態,支支吾吾地問:「聖也先生,請問我可以去廁所嗎?」
勝也把臉靠在他的肩膀上,「要和你一起去嗎?」
儘管是初次來男公關店,然而這種太過顯著的性暗示,卻撩撥勇人的神經,令他的心跳漏拍。
他褲襠裡站立的東西抖動得更厲害,吐漏出的汁液簡直濡濕內褲。
他不敢、害怕,卻又是如此地希冀這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能更多地碰觸他。
香奈兒的白麝香底韻,那濃厚的、帶有侵略般高雅的雄性香氣,是如何劇烈地勾引他的感官,引發他想要與一個初識的英俊男人做愛的慾望,他不敢說,也說不得。
那個夜晚真的很美好,完美得宛如童話中才會出現的情節。王子遇上騎士,一切宛如命中注定,注定今後的結合,再也不會分開。
勝也摟住他的腰,微微收緊力度,猖狂動作就連鄰座的悟史還有拓哉都看見了。
悟史前輩不斷向他丟來示意的目光,讓他收手,在店裡不能如此,『你不要命了啊?白癡,小心你別的客人投訴!』悟史不斷用唇語告訴他,勝也卻佯裝沒看見,不理會他。
勇人喜歡被他摸。從他噴吐出的每個氣息,自己的指尖爬進他大腿內側,細細撫娑時引發的、壓抑的微微震顫,勇人臉頰上微微的暈紅,看著自己時,那迷離的神情,飽含欲求的目光,他知道這一點。
勇人肯定喜歡他,非常、非常喜歡他;不,是「一見鍾情」。
他注意到了,他向來擅長解讀客人的心理,猜得八九不離十。勇人的神態又是那麼好猜,自己怎麼可能猜不準?
早在見到勇人的第一天,他就在心中發誓,他會得到這個青澀的男大學生,他會的。沒有什麼獵物,是他水上勝也無法攻陷的,他能,他無所不能,因為他是自己世界的王者。
人生若只如初見,卻不知那時的暗下決定,會給如今的自己留下這麼多懊悔的缺憾。
勝也傷心、難過,胸中波瀾萬千,洶湧宛如刀絞,卻又覺得這巨大的悲傷中,隱含一絲絲的甜蜜。
是他對勇人的愛。他曾經愛過勇人。
他曾經對勇人發脾氣,為了拓哉的事在他面前失態,聽到勇人不排斥自己出去找女人打砲時,氣血攻心。
無法理解那人,即使在下班時間,仍能容許自己不把他當成唯一。
繪里奈看見他的LINE對話紀錄時,能當場摔了他的iPhn,然後在自己毅然決然離開家門時,跪在地上哭泣,雙手用力揪住他的褲管,賠罪道:「我給你下訂一隻新的,你要不要iPhn14?256G的可以嗎?」
那個女人,是如何地既在乎自己,又害怕失去自己;勇人不是他認知中的那種人類。
正因如此,勇人使他在意,揪心;使他不由飲酒,暫時忘卻煩悶,卻又在醉中忍不住打給他,只渴望他多陪陪自己、多在意自己一點。直到現在,他仍愛著勇人。他還是愛著勇人啊……
哪怕他其實至今仍並不瞭解,真正去「愛」一個人,那確切的感受,當有的悸動,會是如何。
勝也內心一揪,眼眶發熱。可他忍耐著沒有哭。現在的他們就已經很完美,沒什麼可埋怨的。可不是嗎?
他沒回答「新年快樂」,只說:「我最後悔的,是我現在沒有手臂。我很想好好地抱住你。」
曾幾何時,勇人的眼角竟溢出一滴無聲的淚,「對不起。」
他們虧欠彼此的,已然太多,多得不勝數算,無法償還,也沒有償盡的一天。這種濃重的愧疚感,令勝也彷彿被掐住脖子,壓住喉管般的窒息。
更多額外的道歉,只令彼此都難受得無所適從,那種痛苦是無法排遣的。
勝也時常覺得最近的自己太過懦弱,時常哭泣,可又壓抑不住這種想哭的衝動。於是縱容地哭泣,然後被勇人賞巴掌。
這樣的日子說不上不好,卻也說不上好。一天一天的,就這麼過了,彷彿麻木得沒有知覺,然後一年就過去。
持續地去壓榨自己,放任心靈乾涸,然後全心全意地去喜歡一個人,這真的很困難,很痛苦。
死了就解脫了,什麼都沒有了,真的是太好了。真的。
勝也緩緩地親吻他,從眼瞼,到眼角,到唇際。「我愛你。你知道嗎?你是不是一直以來都不知道?」
勇人收緊他的臂懷。他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他不知道勝也是愛他的。不知道兩人或許可以一生一世一雙人。
勝也與他耳鬢廝磨,鼻尖磨過他高挺的鼻樑。
「家裡還有東西可以打嗎?」勝也問道。
勇人一怔,隨後緩過神來。
他知道為什麼勝也這麼問。他們身處在同一個不可逃脫的漩渦,兩人都很痛苦。痛苦得無處可躲,卻又被迫必須面對彼此。
勇人自知,他耽溺於這種狀態,他很喜歡勝也,可是又討厭勝也。沒有勝也,他活不下去;可是有勝也在,他活不了,他不能活。
勝也需要的東西,是他所需要的。
他們耽溺於同一種明知不好,卻又令人麻痺的事物,正是因為如此。
「給我打一針。」
勝也輕啟唇齒,清晰地說道:「你也往脖子上打一針吧,我們都很需要解脫。」
只要不再有理智,不再思考,他們就能忘卻現實,盡情地擁抱彼此,不去顧慮那些不美好、苦痛、太過不符合理想的一切事物。
他們什麼時候顧慮過現實?他們不需要去顧慮現實。
沒有人有資格對他們指手畫腳,評論他們的生活是如何地耽溺、墮落、淪陷。因為他們所能做到的,只有如此,只能如此。其他的,再也沒什麼了。什麼都不是。
維持這樣,不也挺好。憶此,勇人不由心酸,難受,無力,絕望,心臟抽搐。
但是當他回過神時,已經自櫃子裡翻找出未開罐的海洛因注射液。
他的身體實實在在地記得組裡給他的餘貨藏在哪裡,和剩餘的現金、存摺、印章放在一起。
每天只要沒有毒品,他就不安。他必須確實地知道,自己所有的藥物放在狹小屋中的何處,否則便不能與這無法伸展肢體的牢籠和平共處。
他當然是不想接受這一切的,然後呢?他能怎樣呢?已經這樣成癮的自己,能怎麼做?還有誰能拯救他,就是天照大神都不能。
酒井勇人的屋子裡必須有毒品、菸和酒,否則就和沒有錢一樣讓他想死,讓他覺得活不下去。
除了漠然地將針頭裝上注射器,機械式、不經腦內反應地自瓶內,將無色液體按壓至注射器以外,勇人什麼都沒做。
食指扶住管身,拇指按壓注射器,緩緩上壓,排除管身內多餘的空氣,噴出些許無色無味的液體,他想,或許是時候該忘卻那些不好的事情了。
下意識已成習慣,否則想遠離現實的自己便無處可藏。
這是他們一直以來擅長,且不需要去思考的。勝也知道這一點,因此對他倍感信賴。
沒有毒品、菸、酒和性愛的兩人,是不行,也不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