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衷小心翼翼地将蛋糕取出来摆在餐桌中央,蛋糕的表面的素奶油抹得不太均匀,空白位置用巧克力画着的五个小人也丑得各有千秋。
“这个眼睛瞪得像铜铃的是谁?”
“戴眼镜的老爸。”
“头上插根葱的呢?”
“那是裴衷的辫子……”
好在练和豫是见识过妈妈和妹妹的烘焙水平的,能做成现在这个样子,确实已经是极限了。
裴衷关了灯和窗帘,屋里只剩天花板上彩灯投下来的昏暗光线,与蛋糕上一跳一跳的两颗豆大的烛火。
十岁以前,练和豫多少岁,便会在蜡烛上插上几根蜡烛。
十岁以后,再按照年龄插蜡烛的话,蛋糕会被戳成蜂窝煤,父母便给他换了时兴的数字蜡烛。
数字变大,愿望也在改变。
小时候的梦想都很简单,基本都是与吃喝玩乐有关的,当时练和豫最大的愿望,是自己和妹妹的零花钱能涨到一个星期十块钱。
上了初中以后,愿望变得更现实了些,他也更贪心了——希望去世的外婆外公和旺财能投个好胎;期待能找到做性别矫正手术的医院;如果能考上燕京大学管弦系就最好了;期盼周老师的病能早日痊愈。
成年以后的练和豫就不太许愿了,工作、房子、车子……一切都是他拿时间和精力在深夜里一寸一寸熬出来的。每一步他走得都不太顺利,往后看密密麻麻全是荆棘。
硬要说的话,练和豫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怀着所谓的态度,在吹熄蜡烛前许下了“希望这狗屎失眠症能赶紧好起来”的愿望。
然后他就遇见了裴衷。
心想事成、万事如意——他想起每当亲人朋友过生日时,论亲疏,各人送上的祝福不外乎是这些词。
大概是说的人太多、听的人也太多了,这些饱含祝福的短语似乎变成了流水线上的套话。原本的语意在一次次的传递中消失殆尽,成了空空的、挂在嘴边的公式化结束词。
他又想起,原本练家人从老到小都没有信教的习惯的。
不过周老师提过几次,当年她在带中考班时特地去了一趟弘法寺,在供奉文殊菩萨的大雄宝殿为学生们祈了福,于是当年学生们初升高的成绩果然特别好。
那会儿周老师想着来都来了,各个神仙都拜拜才不算白跑一趟,便绕到了隔壁门上挂着有求必应牌匾的千菩萨殿祈愿——第二个月周老师便怀上了练海云。
那以后的三年,一家人每年都会爬一次梧桐山还愿。
自从周老师生了病,每逢初一、十五,老练便会早早起床准备供果,转半小时的地铁、再爬一小时的山,就为了去弘法寺求个祝福,再将沾过香火七夕的供果带回来给家里的妻子儿女。
工作日老练总是一个人去的,如果碰上放假日,那么他就会把练和豫从床上拎起来,美曰其名带儿子去感受大自然的气息。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他不敢打扰因为病痛而嗜睡的周老师,更不敢叫醒起床气大得会哇哇叫一整天的练海云。
弘法寺位于鹏城的仙湖植物园内,面朝仙湖水、背靠梧桐山,算得上是鹏城香火最旺的寺庙。
寺庙距离植物园入口还有两三公里,但那会儿一家人过得都比较拮据,付了两张15元的门票后,为了省下3元一位的观光车票,老练和小练每次都选择步行爬山上去。
一路上,除了和他们一样选择登山的香客,偶尔会看到几位三步一拜、五步一跪、七步一叩首的朝圣者。
回回父子两人都是直奔着求平安的万佛殿去的。
在净手台洗干净手和脸以后,他们熟练地在门口领上三炷香火,迈过门槛、摆好供果、跪上蒲团、小声祈求。
老练是特级语文老师,文字功底自不必多说,但在恢弘沉静的万佛殿内,他那几十年洋洋洒洒的功夫瞬间消失了。
伟岸的父亲像殿内每一个普通的信徒一样,弓下了他挺了半辈子的腰杆,在地板上磕出沉闷的头;他老老实实地默念完周老师的姓名、住址、身份证号后,毫新意又极度虔诚地为妻子讨福——
愿她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心诚则灵,老练许下的愿望应验了。
在十年后的生日宴上,练和豫惊觉在一年前漫不经心许下的那个愿望,竟也以阴差阳般的方式实现了。
被练和豫潦草翻开的、遇见裴衷那一页,开启了他人生的新篇章。
从那天起,他的人生之书不再是重复绝望的黑白色。
练和豫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今年的生日愿望,是希望我和我爱的人们,皆平安喜乐、前程似锦。」
呼——
蜡烛被吹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