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一茬,眼前自然地晃过了那晚床榻上两道交织的身影,面色一赤,随即装作若其事:“本来就是大哥养的,我只是偶尔帮忙喂喂草。”
“骑射的功夫也很俊,私下没少花功夫吧?”
旦意外得到了嘉奖,虽面上不显,但嘴角微翘,难掩心中得意:“还好。西岐男儿个个都精通骑射之术,与大哥比,还有所不及。”
“你一口一个大哥,莫非是觉得我带坏了他?”
姬发的身影蓦然从林中蹿出,发髻上沾着几片落叶,眼眸却狡黠得发亮:“故意把二哥往深山里引,是想让我空手而归,挫挫锐气?”
旦被他直白地戳破心思,登时面色潮红,呼吸乱,羞恼地提高了音量:“才不是!”
“父亲说,深山里有猛兽出没.......”
旦垂下眼睑,攥紧缰绳,小声地嘟囔:“我想看看朝歌战士的本事。”
四处寂静,一时难觅野兽踪影。旦有些失望,正欲转身,却见前方树荫深处中跃出一头品相极好的野马,通身漆黑,唯独马蹄洁白,长鬃飞扬,如同一幅挥毫泼墨的山水画。旦立即拉弓搭箭,瞄准那野马,不料此马矫健异常,宛如一道漆黑的闪电,倏地便蹿出了视线之外。
旦被激起了几分斗志,马鞭一扬,闷头追着它潜入茂林深处。
久追之下,竟七拐八拐入了深山,四周林木蓊郁,遮天蔽日,愈发不能视物,身后隐约传来姬发惊慌的喊叫:“旦儿,别追了!”
旦铁了心要拔得头筹,没去理会,岂料顷刻间马蹄一陷,似是误入沼泽之地,蹄下不稳,马儿受惊,伴随着一声长啸,不慎将他从马背上掀翻出去!
那一下摔得结结实实,等意识回笼,鼻尖掠过一阵腥风,只见那矮木丛里,倏地蹿出一头龇牙咧嘴的恶犬,尖牙森森,尾巴高耸地朝他靠近。
恶犬的双眸泛着幽幽绿光,仿佛两团跃动的鬼火,分明是狼!
旦强撑着畏惧,心中默念冷静,伸手去摸背后的弓,一下将弦拉满,然而这与平时练习的情景迥然不同,恐惧之下,双手仿佛不听使唤,箭簇歪歪扭扭地射入狼足之间,非但未能重创,还将它彻底惹怒,面目狰狞地扑了过来!
一时间寒风夹杂着腥气扑面而来,情急之下,旦挥舞手中的弓,试图拼死抵抗。
弓弦嗡鸣,一支长剑从背后穿云而出,准确误地击中那狼的眉心,力道之猛,直透颅骨。狼惨嚎一声,翻滚挣扎数下,终于一命呜呼。
姬发跳下马,大步流星地奔了过来,扶起他再三确认没甚么大事,只是一些皮肉擦伤后,登时沉下脸,高呼他的名字:“姬旦,知道了吗?”
不料旦比他更为大声地吼了回去:“不要连名带姓喊我!”
姬发惊异地望着他,面面相觑,半晌,还是没能憋住那声细微的笑意。
少年肩胛翕动,眼眶微红地瞪着他,不到片刻便垂下眸,坦诚认:“我知道......刚才很危险,是你救了我。”
姬发自那一笑便泄了怒气,索性拍了拍他的肩,揶揄道:“二哥的箭术好不好?”
旦双颊通红,又是钦佩,又是不甘地挤出一句“好”,姬发却漫不经心道:“我第一回上战场,太紧张了没能拉开弓,被罚了十鞭。”
那一刻,旦敏锐地察觉到姬发的口吻变了,似乎陷入了某种粘稠的情绪之中难以自拔,他本能地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清了清嗓子:“很疼,是不是?”
姬发眼眸微垂,嘴角漾开一丝苦笑:“记不清了。”
旋即他问旦:“说说看,刚才哪儿了?”
旦想了想,小声道:“不该穷追不舍,误入歧途。”
“还有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应当全力以赴。”
旦的回答一板一眼,颇有伯邑考的当年的风范,只是相比于兄长的春风化雨,少年的锋芒更为锐利。姬发摸了摸他的头,眼底噙着笑意:“你说的都很好,只是有一点别忘了。我就在你身后,突发危机,应该先呼救。”
旦嗫嚅了一下嘴唇,显然没想到他是因为这个责怪自己,姬发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你是我的弟弟,你有危难,论多远,二哥必会救你。”
他又勾住旦的肩膀,少年如今比他矮一个头,很自然地将下颚搁在他的肩上:“今天的事情,谁也别往外讲,尤其不能让父亲和大哥担心。往后我留在西岐,每天陪你打猎挖草,别再生闷气了,好不好?”
姬发轻软的呼吸拂过耳畔,酥酥痒痒。稍稍转动眼珠,便能窥见他马尾里绑的两条小辫子。
“那天的事.......我没有生气。”旦低下了头,呼吸略微急促:“后来大哥私下找我解释过,但我知道他在骗我。所以我偷偷翻了他借阅的古籍,明白他是不得已而为之。大家都是骨肉血亲,我能理解的。”
姬发一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怔愣的同时,隐约觉得有些不妙,却见旦咬着嘴唇,颇为艰难地下定了决心:“我不是小孩了,往后若有需要,我也可以帮你。”
姬发霎时一个趔趄,哭笑不得:“瞎想什么呢,什么帮不帮忙的,再胡说当心我揍你!”
夕阳的余晖铺开满天的绛色,暮色摇曳,拉长了二人歪歪斜斜的影子。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每年十月初一为寒衣节,从此日起,天气渐渐转凉,人们会祭扫烧献,纪念仙逝亲人,谓之送寒衣。
寒衣节当日,西岐城内家家户户以猎物为祭品,供奉社坛之上,祭祀日月星辰众神。门庭之内点燃香火,供奉历代先祖,以求来年风调雨顺。
西伯侯府内难得张灯挂彩,洋洋喜气,姬发八年来首次回家团聚,又刚下病榻,自然要隆重庆贺一番,一扫沉疴病气。
姬发换上了西岐世子的装束,淡金色的麦穗纹织锦华服衬得他近来捂白的肤色愈发光洁如玉。虽未正式及冠,但仍仿照兄长佩了冠,眉宇间流露出英姿勃发之气,积石如玉,列松如翠[1],丝毫不输于任何一位王孙公子。
常年在外求学的三公子鲜也返回西岐,一家人齐聚一堂,可谓其乐融融。
夜寒霜重,旦正要披上斗篷,却觉得肩膀那里有些不适,便只着单衣靠着篝火取暖。一同前来祭祀的,还有姬发在朝歌相熟的几位百夫长,皆是西岐附近封地的诸侯之子。当日他们率兵围救法场,虽未如愿救出殷郊,但大大了拖延时间,让姬发有余力对付殷寿。姬昌对此万分感激,盛情款待一行人数日。
几个百夫长都是与姬发相仿的年纪,略年长旦几岁,也不避着他,围拢着交头接耳:
“少主穿黄色果真俊逸。但依我看,还得是那身白金冕服最衬他!”
“我就说你这小子整天盯着少主没好事,殷寿还没死呢,少说两句行不行?”
旦始终默不作声,此时突然出言提醒:“你们不该这么叫二哥。西岐的世子应当是大哥才对。”
吕公望一怔,旋即颔首:“我们在朝歌称呼惯了,公子莫要在意。”
辛甲性子耿直,脾气更为直爽:“你大哥是西岐的世子,但姬发,是咱们西方阵营的少主!”
旦心头一震,不由顺着他憧憬的目光望去,只见高高的祭坛之上,姬发随着伯邑考一同鞠躬燃香,月光皎洁,映照得他们琼树玉立,风姿清逸,犹如两颗璀璨的明珠。
尽管心中仍有些变扭,旦却不得不承认,二人的模样十分登对。
与此同时,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冲动,渴盼更快地拔高长大,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能昂首站在兄长身侧并肩作战,担当起守卫西岐的重任。
..........
漫长的祭祀告一段落,青烟袅袅升起,旦感觉鼻翼有些发涩,恐怕着了夜凉所致,正欲回去,却见不远处有人背对着他吹埙,曲音铿锵有力,如有金戈铁马之声,片刻又哀转久绝,颇有风霜之意。
周围喧闹纷杂,他却尽兴吹奏,如同一缕轻盈的晚风。
仿佛心弦被端牵动,旦一步一步不自觉地走过去,听闻脚步声渐近,那人回首转眸,露出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庞:“旦儿?”
“二哥,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在朝歌学来的,我也不知道名字,就吹着好玩。”
姬发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这埙有些旧了,音不准,方才还吹不少,好在你们听不出来。”
话虽如此,旦却隐隐觉得姬发知道这首曲子,只是不想说出它的名字。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平安回到西岐的姬发似乎只是表象,他的灵魂仍有一部分留在过去,深陷在那个充满了血腥与酒气的回忆里。
“就穿这么点,冷不冷?”姬发自然不知四弟细腻的心思,随手将大氅解下,披在他身上,“你长个子了,旧斗篷穿不下,得重新做一身,先将就一下。”
椴白色的大氅内里布满貂毛,暖和异常,旦被包裹其中,一颗心蓦然浸满了融融暖意,鼻尖又有些酸楚,不由垂下头来,姬发只当他是害羞:“大哥说了,等过些时日,他会重新给你抓一匹雪龙驹。”
伯邑考精心豢养了两匹雪龙驹,其中一匹带着姬发日行千里奔回西岐,此后精疲力尽,气绝而死。剩余的一匹则在前几日被雷震子不幸砸晕过去。
平日里是旦帮着照料雪龙驹,自此之后,他虽明面上未有言语,但心中难免有所遗憾。那日在深山中拼劲追逐野马,便是渴望能够亲手驯服一匹属于自己的良驹。
旦没料到姬发会看穿自己的心事,双颊一涨:“谢谢二哥........你等一下,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说罢,他便狂奔回去,不过多时,喘着气从怀中掏出一只幽紫的陶埙,郑重其事地交予他的掌心:“这是我先前从大哥那里讨来的,但我还是习惯吹篪。既然二哥喜欢.......”
这只陶埙的背后还有一段故事:姬发前去朝歌为质后的第四年,伯邑考寻了个机会,趁着求学的名义带着两匹雪龙驹去了趟朝歌。诸侯非召不得入内,他此去轻装简行,只带了一些衣物吃食。途中遇到一位西域商贾,一眼瞧见了这只埙,观之精巧别致,吹之音色非凡,遂花重金买下它,打算一并赠与姬发。
然而他这趟千算万算,仍是扑了个空。听闻鬼方边界有异动,二王子寿带领着众质子连夜前往征伐,仅仅差了一日。
回去之后,那只陶埙便放在了姬发先前的房里。后来旦有一回贪玩闯入,一时新鲜劲发作,向大哥讨要,伯邑考便赠与了他去。
旦渐渐长大,也明白了事理。那只陶埙他并未吹奏过几次,一直想还给姬发,终于寻得了这次机会。
其中曲折,姬发自然从知晓,他只觉得这埙看着不似俗物,不由心生欢喜,便摸了摸旦的头:“谢谢四弟的一片心意,我先收下啦。”
“姬发!”“少主!”
辛甲一行人在身后高声催促,“寒衣已经准备好了......”
姬发收敛笑容,招手向他们示意。寒衣节历来有给逝者烧献冥衣靴鞋,以悼哀思的习俗,母亲的那份早在之前就烧过了,旦随口问道:“是给你在朝歌认识的朋友吗?”
姬发一怔,面色多有踟蹰,晚风把篝火吹得噼啪作响,焰光摇曳,映出他眸中的几分哀戚:“算是吧,我有一个故人.......”
掌心一热,是伯邑考牵住了他,他刚从祭坛下来,身上还沾着卜筮后龟甲焚为灰烬的气息。他凝视着姬发:“父亲方才为你腹中的孩子算了一卦,得吉兆,卦象显示此子命格贵重,定能平安长大,一生顺遂虞。”
得此喜讯,姬发不由抿嘴微笑,心中沉积的阴霾也稍稍淡去,伯邑考抬手触了触他的后颈,确认没有凉意,又捋起他一缕散发别于耳后,目光柔和而坚定:“去吧。哥哥会等你。”
姬发心头一烫,用力点了一下头,旋即大步流星地朝众人走去。
秋风沉缓地吹拂,腰间的玉环与陶埙相碰,泠泠作响,终于不再形单影只。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