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吴和桂给汤时玉一家送来一些“蒸熟”的瓷泥丸子,汤集中最饿,小小年纪一口气连续吃了五六个瓷泥丸子方觉饱。到了第二天早晨,拉屎拉不出,一个劲地喊肚子疼,莫玉桂只能用手指帮儿子从屁股眼里抠,费了好大劲才把没有消化的瓷泥丸子抠出。其实,莫说小孩,就是大人们吃多了瓷泥丸子,也会肚子胀、肚子疼、拉不出,地方上吃“观音土”被撑死者不在少数。
这样的日子确实苦,但没有办法,老百姓还得就这么一直持续着过日子。
炎炎夏日,骄阳似火,大地像蒸笼一样,热得人喘不过气来,天空中没有一片云,没有一点风,就连树木也是精打采地、懒洋洋地站在那里,真真切切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人们在穷困潦倒中挣扎,在饱尝饥饿中煎熬。
放暑假后,汤时玉天天在家照顾老婆孩子。莫玉桂十月怀胎,终于等到小宝宝瓜熟蒂落的日子。农历润六月十四,午时,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一个小生命呱呱落地了。
“是个男孩”,接生员姜松英如是说。
新成员的到来,给全家增添了比的温馨与喜悦。汤时玉瞧着刚出生的儿子,激动万分,连忙给父母报喜。汤子华喜形于色,赶紧过去看孙子。李华云内心也是欢喜不已,但有病在身,躺在床上,法起身去看。汤子华回来后,将孙子的模样全盘说给老伴听,李华云露出了久违的喜笑。
过了两天,莫玉桂道:“玉哥,给儿子取个名字吧。”
汤时玉点头道:“他在生活最困难的时期出生,我们需要节约,就叫他汤节中吧。”
莫玉桂很是佩服丈夫,笑道:“你真会取名,先有民主,后有集中,现在又是节约,将来再生个儿子的话,你打算取么个名呢?”虽然是在打趣,但她笑得十分自然,开眉展眼,乐乐陶陶。
汤时玉开玩笑道:“还想生呀,就不怕别人说你是头大母猪?”
莫玉桂扁嘴道:“我是母猪的话,那你就是猪郎!”
两夫妻打情骂俏,好不开心。
汤节中满月那天,莫玉桂将儿子搂在怀中,面向儿子细声说道:“儿呀,你是在苦日子中出生的,虽然日子苦,但妈妈希望你以后能够在幸福中长大,在幸福中成长,做个会读书的孩子,你要快快长大哟。”在小宝宝脸上亲了又亲,母爱之情法形容。
李华云自打生病以后,一直没有下床,前段时间又在不停地咳嗽,病情严重,幸得汤子华照顾周到,才得以好转。对于这个刚出生的孙子,她还没见过。汤时玉抱着宝宝来到母亲床边道:“妈,您快看看,这是您才满月的孙子节中娃。”
李华云瞅着孙子,自然激动,霸蛮坐起来道:“孙儿呀,婆婆只怕不久于人世了,希望你长命百岁,富贵吉祥,长大后有出息。”
汤时玉见母亲如此悲观,埋怨道:“妈,您怎么这样说啊,病情已经稳定了,开始好转了,说这些丧气话干嘛?要树立信心呀。”
汤子华听见,好不自在,烦道:“玉子,你妈这张臭嘴啊,永远改不了臭。”
李华云有气力,强打起精神道:“玉子啊,妈冇是灰心丧气,妈知道自己的病,妈心里有数,这一次好冇了啦。不过,妈这辈子能够活到七十六七岁,已经很知足了。”转向汤子华道:“老头子,人终有一死,你就莫要讲怪话了。我今天还能见到自己的孙子,很高兴、很开心了。”说完,再次躺下。
汤时玉安慰母亲道:“妈,您就莫想东想西了,还是安心养病吧,会好的。”
李华云问道:“今天七月十四,晚上送老尼嘎呢,钱纸都准备好了吗?”
汤子华答道:“我上午就把钱纸打好了,包封也准备好了,晚上只管烧了。”
李华云道:“希望老尼嘎保佑我家子子孙孙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兴旺发达。”
汤子华的心里酸不溜秋,不知说什么好。汤时玉则一脸的奈。
秋收时节,由于受自然灾害、树木砍伐、水土破坏、持续干旱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今年的年成很不好,粮食减产严重,有的稻田甚至颗粒收,接下来的日子注定要忍饥挨饿了。
这期间,李华云的病情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有时糊涂,有时昏迷,她被疾病、饥饿折腾得骨瘦如柴。汤子华望着老伴每况愈下的身体,已知她时日不多,内心如刀割般难受,几十年的夫妻即将阴阳两隔,犹如掉进了万仗深渊,他吞声忍泪,痛苦又奈。莫玉桂建议丈夫去大坪把田文喜请来,给婆婆娘把把脉,兴许还有救。
汤时玉道:“文喜已经被贬到伐木场当医生了,每天必须按时上下班,他哪里抽得开身?”
莫玉桂着急道:“那也得想个法子啊,冇能眼睁睁就看着妈妈受罪呀。”
汤时玉摇摇头道:“妈妈这次恐怕真的过不了这个坎啦,没有东西吃,不过她也吃不下东西,我想,还是就近请唐启判医生过来看看吧。”
莫玉桂不再言语。
唐启判来到李华云的床前诊察后直摇头,悄悄告诉汤时玉等,现在这个情况,已经没得办法救了,于是,象征性的开了一些安慰方面的药。
接下来的时日,汤时天、汤时鹤、汤时玉轮流守候在母亲床边照顾,汤佳玉、汤再玉也时不时回来探望。
就在一家人束手策、商量着准备后事的时候,中秋节这天早上,李华云居然睁开双眼,告诉儿女们想吃点东西。全家人惊呆了,立即煮熟几个荷包蛋端到她的面前。儿女们扶她坐起来,她一边吃一边拉家常,此时的她脸蛋红润,精神闪烁,思路清晰,过往事情都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俨然成了大病初愈的人。
李华云病情好转,一家人欢喜不已。这一天,总算团团圆圆过了一个不很浓重却也算开心的中秋佳节。
不过,汤子华心里有数,这可是不祥之兆,是回光返照,老伴大限将至,死期临近了。
果然,过了两天,李华云的病情突然逆转直下,不省人事。汤时玉再去卫生院请唐启判医生,也是回天乏术。八月十八日,李华云油尽灯枯,气若游丝。儿女们围在她床旁,想聆听她最后的话语。晚上七八点钟,她的嘴唇轻轻地翕动着,想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寿终正寝,驾鹤西去。
李华云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是非面前敢于真言。她出生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自幼家道贫寒,兄弟姐妹缘;如今又死在适逢自然灾害的磨难岁月,衣食不周,饔飧不继。一生吃过不少苦,却没享过多少福。她的离世,让整个家庭陷于了悲痛之中。
次日早晨,全家人商定,丧事从简,不请法师,不请先生,不选时间,三朝出殡。李华云生前曾经希望自己死后葬在背后山里,汤时天、汤时鹤、汤时玉三兄弟按照母亲遗愿,肩扛锄头,走到背后山里,在一处杂草地掘出一块长约四米、宽约两米的墓坑,作为母亲下葬之地。
出殡时间为辰时,规划丧葬队伍经过头上屋,从坳基上过去,再到背后山里。孝子孝孙披麻戴孝走在前头,沿途跪拜。汤时天、汤时鹤两兄弟负责护柩。抬棺者一个个被压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好在有两班人马不时轮换,才得以缓口气歇息一会。每过十来分钟,抬棺领头者都要大喝一声:“一身潇索!”,其他抬棺者齐声应喊:“喔喝喝!”打喔喝之后,即刻加快了脚步。每到此时,汤时天、汤时鹤立即用力堵住灵柩,不让抬棺者飞速前行。
到了背后山里,灵柩下落墓穴之后,汤时天、汤时鹤、汤时玉三兄弟自行铲土埋葬和垒起坟头。当晚开始,三兄弟连续三晚都要上坟头给母亲点灯。
自打老伴去世以后,汤子华自是悲痛万分,伤心难过。每天就像掉了魂似的,见了谁也不说话。每到傍晚,还要去背后山里李华云的坟头前哭泣。儿女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安慰他,陪伴他,叫他论如何也要放下。在家人的百般劝慰下,他才稍稍平静一些。
十月下旬,适逢星期六的某天中午,汤民中放学回家后告诉母亲,姐姐菊妹几在王家亭子前跟另外一个小姐姐拥抱在一起不停地哭。莫玉桂忙问那个姐姐是谁,汤民中摇头。莫玉桂纳闷:会是谁呢?
过不多久,菊妹几回来了,她眼睛有些红肿,阴沉着脸,见了养母也不吭声。莫玉桂问道:“你今天怎么啦?听说你在王家亭子前面跟一个女孩拥抱,还哭了,她是谁?”菊妹几小声答道:“是姐姐。”
“香妹几?”
菊妹几点头。
莫玉桂又问道:“那怎么冇跟你一起来家里?她还在王家亭子那里吗?”
菊妹几答道:“姐姐说还要回去,她冇肯来,叫我先把书包送回来,然后再去跟她聊会儿天。”
莫玉桂吩咐道:“那你快去把她叫到家里来呀。”
菊妹几答应一声,飞快跑去了。
王家亭子上,香妹几坐在那里正伸长脖子张望。菊妹几走上前来后,二人再次抱成一团,泣不成声。过了一会,才都止住眼泪,静下心来聊天。菊妹几道:“姐,妈妈要你进屋去。”菊妹几来走鸭坪生活后,一直管教姨父姨妈叫嗲嗲妈妈。
香妹几道:“不去了,我还要回铁坡黄建呢。妹妹,我在家里天天想你,今天是特意跑来看你,看到了心里就高兴了。你回去吧,免得三姨担心,我们再见。”说完,朝铁坡方向走去。
姐妹情深,菊妹几哪里舍得姐姐离开?执意要送姐姐一程。过了蚂蟥庙,又到落马垅,最后竟然送到了活水坳上。这时,香妹几催她赶快回去,菊妹几不肯,说道:“我也跟你一起回奶奶家了。”香妹几骂道:“你颠了吧?你还在读书呀!”
莫玉桂这边,都吃晚饭了,还不见菊妹几回来,心里七上八下的,既担忧也气恼,本身家里事情乱如麻,她还来添堵,心烦极了。
“三姐,要不我去王家亭子那边看看?”莫春奎道。
“站在屋前面,王家亭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人影也没有,她怎么可能还在那里?估计此时已经跟香妹几回铁坡黄建她奶奶家去了。”汤时玉道。
“星期一要读书,她明天肯定会回来的。”莫春奎安慰姐姐。
“冇管她了,反正按人头分来的粮食也冇够,少她一个,我们还可以多吃一口,都吃都吃。”莫玉桂气鼓鼓的。
三个儿女本身就饿,此刻听母亲这么说,都开始吃了起来。
莫玉桂心却有些阴沉,她的思绪在不断徘徊,心中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还有一些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