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寡妇牵着她的儿子黑狗娃离开时,欧阳芯看着她的背影,问汤时玉道:“玉老师,这个王寡妇以前是哪里的?”
汤时玉答道:“她以前住在白岩桥街上东头的小溪边,原来的丈夫解放前被抓壮丁,解放后一直杳音信,估计已经死在外头了。当年的那场情大火太凶猛了,把她家烧了个干干净净,生活也不容易。看她今天说话,性格外向开朗,自始至终都笑呵呵的,倒也善良。”
姜老师补充道:“她家离我家不远,现在的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之前一直单身,四十岁才经媒婆介绍跟她结婚。自打生了这个娃以后,她性格过于外向,喜欢表现自己,不过大家都不太理睬她,说她爱管闲事,爱咬耳朵,爱探听时闻。”
欧阳芯皱眉道:“那岂不是经常在邻里之间搬弄是非?”
姜老师微笑道:“你想想看嘛,凡是喜欢叽叽咕咕嚼舌头的的女人,肯定多多少少都会有这么一点。”
欧阳芯道:“难道她平时爱在背后乱咬舌根?”
姜老师道:“可能有一点。不过,对于某些人来说,咬舌根也许是一种乐趣,但对于另一方来说,根据的捕风捉影到处瞎说,就是一种伤害了。当然咯,嘴长别人身上,别人要讲,哪个有办法?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
李老师插言道:“我很赞同姜老师的说法,王寡妇自从生了儿子后,她在村里特别活跃,有人议论她是个多嘴婆。”
汤时玉发话道:“打止打止,大家莫要扯宽了,王寡妇的为人不属于我们思考评论的范围,否则我们也变成嚼舌根了,我们要做的就是如何教育好学生,让学生学到更多的知识。”
欧阳芯点头认同汤时玉的观点,其他三位老师再未议论。
正式开学后,王寡妇几乎每天都来接送她的小孩,见到老师们总是甜嘴蜜舌,还时不时跟老师拉拉家常。接送的次数多了,自然会看到汤时玉与欧阳芯在办公室单独探讨工作的情景,难免引起一些猜测。加上欧阳芯本身显露出对汤时玉的崇拜和仰慕,王寡妇猜疑之心更甚。特别是中秋节那天放学以后,汤时玉与欧阳芯同时离开学校,二人同走一段路,回家过节,有说有笑,背后嚼舌者不乏其人,王寡妇当然成了搬唇递舌之人,经她一番添油加醋,简直活灵活现。
这种闲言碎语不经意间就传到了莫玉桂的耳朵里,起初她不是很相信,讲的人多了就开始半信半疑起来,但一直埋在心底,在丈夫面前不点破,也不追问。
中秋节后的第一个周末,汤时玉照常回到自己家。莫玉桂正在搓洗衣服,汤丽则在一旁逗弟弟玩耍。汤时玉见大儿子民主娃跟养女菊妹几不在,问道:“这么晚了,两个读书的都还没回来?”
莫玉桂道:“没看见回来,冇晓得他们做么个去了,食堂都还给他们两个留着饭呢。”
汤时玉抱起小儿子汤集中道:“丽妹几,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找你大哥哥和姐姐回来。”
刚走到大路上,就见不远处,菊妹几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回来了。汤时玉问道:“菊妹几,弟弟哪去了?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菊妹几答道:“弟弟冇肯跟我回家,还在杨家山跟同学玩,还说要在杨家山的公共食堂呷了晚饭后才回来。”
汤时玉问道:“你们中饭在哪里呷的?”
尽管汤时玉问话轻言细语,但菊妹几在养父面前还是比较拘谨,她眨巴着眼睛小声答道:“放学后,我们几个同学都在学校附近的公共食堂呷的,弟弟也在那里呷的。”
汤时玉道:“好吧,那我们回家吧。丽妹几,叫姐姐。”
汤丽这才喊了声姐姐,菊妹几拉着妹妹的手跟着父亲一起回家。
莫玉桂知道后,告诉丈夫道:“民主娃经常呷了这家食堂转过身又去呷另一家食堂,现在的社会真是好,论哪个地方的食堂,大家都可以敞开肚皮去呷,就冇晓得果种生活能冇能长久下去。”
汤时玉道:“新社会肯定好啊,只是这种免费的共产主义生活,在现阶段只怕难以坚持下去了。我听说各个地方的粮食都快呷空了,明年开春以后,公共食堂的粮食只怕就成问题。”
“那怎么办?民主娃、丽妹几正在长身体,集中娃还果么小,饿饭了怎么办?我们家可是有四个小孩啊。”莫玉桂担心道。
“你放心,现在是人民公社,政府总要想办法解决。不过,估计明年一日三餐能像现在这样敞开肚皮呷,只怕难了,可能会按每个人定量供应。”汤时玉答道。
“那能呷饱吗?”莫玉桂紧张起来,因为她一向很相信丈夫的预见。
“那就不好说了,也许可以呷饱,但多半难以呷饱。”汤时玉告诉妻子道。
莫玉桂叹口气,不吭声了。
晚上,汤时玉告诉妻子,马上要进行中考了,中考之后,学区要对各个学校的教学水平进行排名,这个周六可能要在学校加班,回不来,以后加班时间也只会越来越多,家里的事情自己暂时顾不上。
莫玉桂自打听到有关丈夫的闲言碎语后,此时固然有心结,也还是相信丈夫,她对丈夫道:“玉哥,工作肯定是第一位的,我从来都很支持你,至于家务事,你尽管放心好啦,我多做点没什么,这也是我的义务和责任,我心甘情愿,只希望在你的心里,永远有果个家就行。”
汤时玉明白妻子的心事,很坦然道:“你可不要听信那些传言,你放一万个心,我的心里永远只有你。”
莫玉桂这才嘻嘻而笑。过了一会,吞吞吐吐说道:“玉哥,我,我又……”
汤时玉道:“你什么?怎么像个黄花闺女似的,连一句话都讲冇完?”他不知道妻子还想说什么,吞吞吐吐到底还有么个事,怔怔地望着妻子。
莫玉桂见丈夫注视着自己,抿嘴笑道:“我肚里又有虫了,你又要当父亲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汤时玉既惊又喜,问道:“几个月了?”
莫玉桂答道:“两个多月了,怎么办?集中娃才两岁多点,明年六月又要添个娃,你高兴么?”
汤时玉微笑道:“肯定高兴呢,你就安安心心养好身体吧。”
莫玉桂怀了宝宝本身高兴,见丈夫喜悦之情露于脸上,更加喜形于色,娇殢道:“玉哥,你刚才说,明年一日三餐可能呷冇饱饭了,那怎么办?娃娃一生下来就要过苦日子,如何是好?我们家有果么多张嘴巴要吃饭,我是真的担心呀。”
汤时玉安抚妻子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娃娃生下来就是宝贝,你不必也不用这么担心。”
莫玉桂叹气道:“唉,人生一辈子说长冇长,说短冇短,想想人世间的事情,真是冇堪回想,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总是如影随形。”
汤时玉道:“你今天又怎么啦?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感概?要我说,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拥有一颗感恩的心,那就是感恩父母,感恩社会,感恩所有帮助过自己的人。”
莫玉桂马上答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过是因为想起一件件事情有些心酸而已,比如二姐常桂,表姑姑成茹,他们都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就离开了人世。还有我爹爹妈妈,冇管走到哪里,都要受人欺负,社会对他们太不公平,他们心里实在是难受得很啊。”
汤时玉觉得妻子说的也是事实,但不希望她对生活的态度就这么悲观、就这么消沉,开导道:“人活一辈子,不要老想着不愉快的事,应该多想想开心的事情。每个人的背后都有辛酸,都有法言说的艰难,都有自己的泪要擦,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但是一定要相信自己,要相信社会,要相信未来,要相信自己有能力让痛苦声息地远去。幸福的理解有千万种,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可以做好自我。”
丈夫这番话,莫玉桂顿似醍醐灌顶,感觉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见识高明,看得长远。是的,凡事应该往前看,要往好处想,否则,烦恼会越来越多,心态会越来越失衡。想到此,她破愁为笑,道:“玉哥,你这番话讲出来,使我甘露洒心,你讲得对,人生一辈子,生活冇管多艰难,只要勇敢地走下去,就能见到曙光。”
汤时玉道:“过日子本来就是这样嘛,如果老是在悲观失望中活着,就找不到生活的乐趣,跟苟延残喘又有什么区别?人生的历程本身是一个不断奋斗的过程,奋斗的过程其实就是幸福的过程,你说是吗?”
莫玉桂“嗯嗯嗯”直点头,她非常赞同丈夫的见解,道:“玉哥,你讲的非常有道理,我肯定会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带着娃儿快乐地生活下去。不过,明年确实会有很多困难,比如刚才你也讲,公共食堂的问题,现在就有危机感了,估计明年呷冇饱饭是肯定的,甚至还有可能要饿肚子,我主要是为这个发愁。还有,你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差,如果明年闹饥荒的话,能冇能挺过去,我真的很担心。”
汤时玉听完,觉得不道理。父亲身体暂时还行,但母亲年老体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明年饿饭的话,只怕很难挺得过去。想着明年夏天还要添个娃儿,便是八口之家:四个儿女、一个养女、一个小舅子,他高兴之余也很愧疚,因为落在妻子肩上的胆子更重了。想想妻子为这个家天天操持,自己却腾不出手来帮忙协助,深感自责。他看着妻子道:“玉桂,这个家能有现在,都是你的功能,你辛苦了,谢谢你。不管今后日子有多艰难,总会有办法解决的,至于我母亲的身体,也不用想太多,不用太担心,退一万步讲,过不去这个坎也有七十多岁了,不会留下什么遗憾了。说实话,我倒是有些担心起你的父母,他们现在从大岭背搬到草嫩溪后,不知道情况怎样了。”
“前几天,爹妈带信过来说,他们现在还好,临时在别人家的空闲房子里生活,草嫩溪的人基本上都是没有出五户的家庭叔侄,比大岭背要更亲些。”莫玉桂道。
“人心隔肚皮,但愿他们不受欺负才好。”汤时玉突然念及起田文喜来,问道:“对啦,我听说文喜遭人嫉妒,医院领导把他安排去了雪峰江溪伐木场当场医?”
“是的,江溪伐木场有几百工人,也需要个医生为工人们提供日常的医疗卫生服务,所以派大姐夫去了。好在伐木场距离他们家也冇好远,仅有几里山路,也所谓。”莫玉桂道。
“哦,那大姐情况如何?现在还好吗?”汤时玉又问。
“她现在是大坪医院的合同工,专职接生,忙得很。”莫玉桂回答。
就在这时,儿子汤集中一个翻身,喊叫口干,要喝水。汤时玉舀来一杯凉水,汤集中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接着又睡了。汤时玉对妻子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睡吧。”
果不然,至年底,公共食堂面临的粮食短缺问题凸显,虽然还能勉强定人定量维持,但已经吃不饱饭了。春节以后,公共食堂几乎揭不开锅。大家拿着碗,排着队,只能盛到个人定量的一点点米饭。特别进入春耕生产以后,人人都在饿肚子,到处都在闹饥荒,有人饿晕在路边,有人饿倒在田坎上,传言某某地方又饿死了人等等时有耳闻。
随着时间的推移,莫玉桂的肚子开始隆起,再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了。一大家子温饱问题法得到解决,更谈不上增加什么营养了,汤时玉忧心忡忡。儿子汤集中不到三岁,吃不饱饭,每天叫着喊着要吃东西,莫玉桂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哭,哭晕了饿晕了就爬在莫玉桂的怀中睡一会儿。春节后就这么几个月时间,全家人饿得一个个鸠形鹄面,黄皮刮瘦,精打采。
而此时,李华云的病情也越来越糟糕,已经一病不起了。汤子华望着老伴瘦骨嶙峋、病入膏肓的样子,只能暗自流泪,他把平时积攒下来的米饭晒干后放在一个米篮子里,希望老伴身体康复后能够一起吃顿饱饭。
芒种以后,村里人都去山上采野菜、挖草根、剥树皮充饥,并且一窝蜂地爬上青界挖瓷泥(又称观音土),然后将挖回来的瓷泥再筛细,添水,与野菜一起揉成一个个小团子,放锅里蒸熟,像吃窝窝头一样咽下去,以填饱肚子。
农历五月十五,是溆浦及雪峰山这块区域内老百姓过的传统大端午节,往年的今天,家家户户都要包粽子、做粉粑吃,然而今年的这种热闹场面已经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