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里,正当大家兴高采烈促膝聊天之时,黄丽娅来了,照样脂泽粉黛,不过憔悴了许多,进门就载笑载言道:“哟,好热闹!田医生啦,你跟喜儿一来,感觉整个湾溪啦都变亮丽了似的。吴妈,我说得对吗?”她跟大家打招呼的话语,依旧软绵绵的。
吴妈道:“对!对!很久冇看到你出来了,今天你也有空过来凑把热闹?”
黄丽娅道:“我啊,前一向去洪江走亲戚啦,刚回来才几天。听说田医生今天挂牌开张,就赶紧过来啦,想请田医生把把脉,调理调理身体。”说完,在诊疗桌前坐下,等候田文喜号脉。
刘一八对黄丽娅一向讨厌,平时也不怎么理睬她,见她娇声娇气的样子,特别憎恶。嘲讽道:“田医生,今天日子冇,天气也好,你看,外头的雌鸟都跑来找你看病了。”
田文喜道:“老刘,你真会说笑话!”
黄丽娅听到刘一八的冷言冷语,知道他在指桑骂槐,羞辱自己,反唇相讥道:“田医生啊,今天的日子啊,真的是太好啦,就连黑不溜秋的八哥鸟都学会讲人话啦,还会阿谀献媚啦,看来呀,你和喜儿啊,你们真的是要鸿运当头啰。”她这么一比如,意思再明白不过,加上她说话嗲声嗲气,令在场的人险些笑出声来。
刘一八本欲嘲弄她,不料反被她奚落,只气得七窍生烟,怒道:“黄鹂鸟,你说谁呢?”
黄丽娅丝毫没把刘一八放在眼里,冷笑道:“你放你的屁,我说我的话,我惹你了么?”
刘一八怒不可遏,牙齿咬得“格格”响,眼睛里闪着一股法遏制的怒火,瞪着黄丽娅真想打她一拳。
黄丽娅毫不惧怕,立起身道:“看你这副德性,难道还想吃人不成?”
吴妈赶忙过来制止,拦在中间道:“今天是田医生开业的好日子,冇准在诊所里斗嘴吵闹,你们两个都少讲两句好吗?”吴妈这么说,刘一八不好意思,何况再跟黄丽娅斗下去,自己也讨不到半点便宜,所以,即使有一肚子恶气也得忍,对黄丽娅的行为只能视如敝屣。
莫喜桂劝道:“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冇见抬头见,千万莫伤了和气。”
刘一八致歉道:“田医生、喜儿,今天实在是对冇起,请你们原谅。我还有点事,改日抽空再来聊天。”
杨二娃也道:“田医生,你们忙吧,我也先回去了。”
黄丽娅把脸歪向一边,嗤之以鼻。
田文喜过来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黄丽娅道:“田医生,我手脚总是发热,腰酸背痛的,四肢力,做么个事都没劲,而且头晕、心慌,还经常出虚汗,果种现象有差不多年把时间了,吃了很多药都冇管用,今儿个你挂牌开诊,就特来找你把把脉。”
田文喜伸手切脉后道:“看你这气色和舌苔,再结合你的脉象、症状,属于气阴两虚,建议你平时多吃些红薯、土豆、香菇、牛肉、生姜、红枣、银耳等食品,我另外再给你开点人参、麦冬、五味子等益气养阴方面的药补一补,先吃五服药看看,调理调理应该会好。”
“好呢。”黄丽娅如释重负而去。
吴妈望着她的背影直摇头。同情,可怜,伤感,还是鄙视,自己也搞不清。
正月二十三,田文喜收到岳父母的来信,说下次湾溪赶场,莫春江就正式过来当学徒。到了那天,莫喜桂早做好了饭菜等候。然而,赶集的人群都散了也不见其人影,莫喜桂担心得要命,在门口左顾右盼,坐立不安。照理说,二十岁的人了,应该找得到姐姐的家。
正当她焦急万分时,杨二娃的媳妇跑来哭求道:“喜儿啊,你快去看看啊,你得给我们家做主啊!”
莫喜桂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家到底发生了么个事,要自己做主。暂时也不管弟弟了,交待丈夫,弟弟来了要他们先吃饭,自己跟着去探个究竟。
来到湾溪堙上杨氏宗祠,一大堆人围在那里议论纷纷。莫喜桂拔开人群挤了进去,只见一男一女被绑在台柱子上,男的正是自己的弟弟莫春江,他满身泥巴,脏兮兮的。女的是杨二娃的闺女杨雪青,她头发散乱,衣服上尽是树叶和稻草。祠堂柱子上面挂着一口大钟。莫喜桂惊恐万分,心里七上八下:这是怎么啦?弟弟惹了么个祸?跟杨二娃的闺女又有么个瓜果?看到乡亲们蔑视的眼神,心里嘀咕:弟弟肯定是做了见冇得人的事情,怪不得杨二娃的媳妇要自己替她家做主,但又不敢去想象,上前战战栗栗问道:“江心娃,你……你犯了么个事?”
猛子见莫喜桂到来,把她拉到一边,直白道:“喜儿,听说这小子是你弟弟,起初我还冇信,想冇到还真是你弟弟啊。”
莫喜桂问道:“猛子,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猛子是湾溪杨氏宗族的祠长,他叹气道:“今天下午,族里有人看见他们两个在稻草堆里公开搂搂抱抱,亲嘴打啵。唉,居然做出这等下流之事,太冇像话、太冇像话了!讲重了是欺负我们的杨氏家族,说轻点是伤风败俗!”
莫喜桂听后几乎气晕,触犯了杨氏族规,那还得了!她的脸一下铁青,揪住弟弟骂道:“你个冇听话的东西,行为竟然如此不端,你要冇要脸?你到底知冇知廉耻?啊?你快说!”
莫春江身上沾满了泥巴,有口难言,显得很委屈,耷拉着脑袋,不敢正视姐姐一眼。
杨氏宗族的杨公公称得上是祠堂屋柱,他拄着拐杖,移动着颤巍巍的身子站到前面,怒不可遏道:“我们湾溪的杨氏宗族自清朝乾隆年间起,从沅水下游的铜湾思坪迁居于此,从未有过出格的事,没曾想几百年的清誉,今日却毁在他们两个的手中,痛心啦!痛心啦!我们真是颜面对老祖宗。唉,缺德呀!缺德呀!”已过鲐背之年的他,嘴唇都气乌了,拐杖敲得地面“嘎嘎”作响,花白的胡子随着他的愤怒的眼神颤抖着一上一下。他此刻的心情,恨不得一拐杖拍死他们两个。
杨二娃羞愧难当,手拿一把竹扫帚使劲往女儿身上抽,他大骂道:“你真是丢尽了我们老杨家的颜面!我今天就打死你!打死你果个冇要脸的东西!”杨雪青的头发遮住半边脸,不想辨别,任由父亲抽打,不吭一声。杨二娃的妻子彻底崩溃了,心里又恨又气又奈,哭丧着脸道:“你果个冇争气的妹几,叫你剁担柴回来,你却做出果样的丑事,你让我们老杨家以后如何抬得起头?”
围观的人群传得沸沸扬扬,纷纷谴责他们的这种有伤风化的行为,要求祠长按照祖宗定下的规矩严厉惩戒。
猛子虽然长得高大威猛,但是心软仁慈,见杨二娃把他的女儿往死里打,于心不忍,夺下他手中的竹扫把,喝住他道:“成何体统?执行家法也得先听听老祠堂屋柱杨公公怎么说,谁违反了规矩,得听他老人家发落呀!”
旁边的老祠堂屋柱杨公公已经气呼呼的,他环顾一下族人,厉声道:“猛子,你把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先念给大家听!”
猛子对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熟记于心,背诵道:“家规云:品端方,行礼法,历廉耻,毋浪荡,禁淫乱,禁自贱,……有违者,断手脚,刺字眼。”
杨公公大声问道:“大家都听见了吗?”
祠堂里顿时鸦默雀静,人言语。
杨公公接着道:“都听清楚了的话,我们今天就按照族规执行家法。”
猛子觉得,田医生的小舅子是外姓,假若按照族规执行家法,似乎有些欠妥,但外姓人欺负本族姑娘,不进行惩戒的话,又怎能服众?杨氏家族的颜面又何存?他左右为难起来,附耳杨公公道:“老祠堂屋柱,这小子冇是我们杨氏家族的人,如何处置?”眼睛望着莫春江,内心还是想求得杨公公宽大处理,顺便给莫喜桂一个面子。
杨公公不假思索道:“谁侮辱我们杨氏家族,照样要打断他的腿脚!”
莫喜桂急了,扑通一声跪倒,恳求道:“杨公公,您就饶过我弟弟这一回吧,他冇懂事,给你们杨氏家族抹了黑,我在果里给各位父老乡亲赔罪,请你们宽恕,宽恕!”
猛子将莫喜桂扶到一边,挨近她耳边悄悄道:“莫急,容我再想想办法。”吩咐吴妈快去把田文喜叫来,吴妈心领神会,迅即离去。猛子面对族人道:“我们杨氏家族最恨卑鄙龌龊的行为,犯了大,就要受罚,这是规矩,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我们谁也冇能改变!”
杨公公道:“猛子,闲话少说,将祖宗大锤拿过来,执行家法!”
老祠堂屋柱的话就是圣旨,没有人敢违背。猛子立即从神主牌后面取出一把三尺来长的大锤,锤头是铜的,锤杆是木的。杨公公指着这柄大锤问道:“各位宗亲,你们知道大锤的来历吗?还有上面那口大钟又为何挂在那里?”
族人只晓得祠堂里有这柄铜锤和挂着的大钟,但不知道其原委,个个摇头。
“那我现在就讲给你们听。”杨公公神情严肃道:“这是一段引以为戒的历史!当年,老祖宗刚迁居到湾溪的时候,人生地冇熟,经常有强盗出没。有一次,强盗进村关羊,光天化日之下挨家挨户洗劫,滥杀辜,激起族人比愤慨!我杨氏族人在族长的带领下奋起反击,打得强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并且重伤强盗头目。自此以后,强盗很长一段时间未敢踏进村子半步。为防强盗伺机报复,族人加派人手日夜守护,可强盗冇死心,要报族长一箭之仇。偏偏在族内有一败类,平日里游手好闲,所事事,被强盗收买。他利欲熏心,竟然带强盗偷袭族长家里,杀死族长本人并奸淫其妻女。惨案发生后,族人将不肖子孙捉拿归案,在祠堂问斩,同时制定族规,约束后人循规蹈矩,并且打造了这柄铜锤和这口大钟,今后,对有违反族规者,执行家法,敲响警钟,用铜锤打断其腿脚。”
族人这才明白,铜锤与大钟原来有这么一个来历。
杨公公继续说道:“三百年来,我杨氏宗祠的警钟倒是敲响过数次,但铜锤从未执行过家法,今天是要试试铜锤的威力了。猛子,先去敲响警钟!”
猛子拿着铜锤跑上戏楼,连敲大钟三下,只听“当当当”的声音清脆震耳,响彻屋宇。杨公公大声道:“执法官,准备轿子,执行家法!”
两名执法官应道:“是!”
所谓的轿子其实是由两根大楠竹和稻草绳子交叉扎成的抬猪用的杠子。
只见执法官将轿子放在地上,把杨雪青从柱子上解下,重新绑在竹竿轿子上。莫春江从未见过这等阵势,吓得大叫道:“莫要伤雪青妹妹!莫要伤雪青妹妹!”
可是,谁又会去理睬莫春江的喊叫?杨公公一声令下,执法官高举铜锤,眼看就要砸向杨雪青的腿脚。偏在这时,吴妈带着田文喜一个箭步冲了进来,呼喊道:“且慢!大家听我讲一讲。”声音铿锵有力。
执法官高高举起的铜锤一时停住了,大家把目光齐齐转向吴妈,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吴妈面朝杨公公,有板有眼道:“老祠堂屋柱,我虽是个妇道人家,但嫁给了杨家,就是杨家的一分子了,对么?”
杨公公答道:“没,这个理谁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