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妈转身对众人道:“那好,那我就在各位宗亲面前多啰嗦几句。”不等杨公公回话,便提高声音道:“各位宗亲,自古以来犯罪认罪应该录口供、讲证据、签字画押才是,我杨氏宗族也冇能例外,对违反族规者,应当先审问后定罪,最后再执行家法。只有这样,才能服众,才能彰显我杨氏祖宗的神威,否则的话,外人难免说三道四,说我杨氏家族滥用私刑,我杨氏家族又怎能在地面上立足?更冇用说扬名立万了,大家说是冇是?”
这一席话说出来,振振有词,理直气壮,真的是语惊四座!这时,宗亲们七嘴八舌起来,多数人觉得吴妈说得在理,既然要定罪,肯定不能草率,赞同应先进行审问,录了口供才对。
吴妈见大家认同自己的意见,向田文喜眨眨眼,对杨公公道:“老祠堂屋柱,您啦嘎以为如何?”
杨公公一时语塞,没想到吴妈如此伶牙俐齿,简简单单几句话让他下不了台!这种场合公开给自己难堪的,吴妈是第一个,也是头一回碰到。他有些生气,毕竟是长辈,是受人尊敬的长辈,象征祠堂屋柱子,但又不便发作,因为理是这个理,凡事得讲个理字。现场鸦雀声,都在静候老祠堂屋柱杨公公接下来怎么发话。杨公公虽然年岁大,思维却相当敏捷,心胸也特别开阔,有必改,善莫大焉,马上纠正自己的做法道:“吴妈说得有理,看来我是老糊涂了。执法官,先放下铜锤,等审问完后画押签字,再决定是否执行家法。”
此刻,猛子不得不佩服吴妈的睿智,关键时候使现场局面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向田文喜努了努嘴,示意他赶紧说句话,给老祠堂屋柱一个台阶下。
田文喜心领神会,抱拳道:“杨老先生,我作为外人,我能问他们两个年轻人几句话吗?”
杨公公想,作为挑起事端的外人的亲属,在族人维护族规、执行家法前,说话问话的权利还是有,不能剥夺。他相信族人在大白天看见他们“搂抱打啵”的行为是事实,尽管田医生在湾溪受人尊敬,这小子是田医生的小舅子,但谁胆敢侮辱我杨氏家族者,就该受到惩戒。铁板钉钉的事,不怕这小子不认账,田医生能够当着宗亲的面问话,那再好不过。于是道:“田医生,你是我们湾溪的华佗和救命恩人,你有么个话尽管问。”吩咐猛子道:“请安排人准备纸笔墨,记录在案,一样样画押签字。”
猛子道:“是!”立即准备去了。少顷,便准备好了。
“谢杨公公!”在田文喜的心里,也是火辣辣的烦。诊所本身忙得不可开交,小舅子还出果档子事,添果么大的堵和乱,自己在乡亲们面前颜面尽失事小,厚着脸皮求人不是他的个性。但没办法,谁叫他是自己的小舅子呢?田文喜走近莫春江问道:“你老实讲,你到底是怎么跟雪青姑娘走到一起的?”
莫春江深感冤枉,此时大姐夫问起,委屈得流下泪来道:“我没欺负她,也没侮辱她,她挑着一担柴火从山上下来,我见她挑冇动,就帮她挑了一段路程,没曾想,下坡快到堙上的时候,路窄弯急,换肩膀时一个不小心,就跌落到了下面的田里,幸好有个草堆堆,跌落后才没受伤。雪青妹妹赶紧过来扶我,我弯腰起身,刚好与她头碰头,被人看见,就说我们,说我们是那个……”说到这里,满脸通红。
众人一听,尽皆愕然!有人怀疑他是在为自己狡辩,纷纷质疑其说话的真假。但莫喜桂始终坚信自己的弟弟不是那种流里流气、品行不端的坏人,听他述说完经过,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田文喜当然相信小舅子的品行,相信他应该不会做出流氓行径的事。猛子将信将疑,当然希望莫春江刚才所说属实,这样既保全了杨氏家族的名声,也洗脱了雪青姑娘的污点,还消除了族人对莫春江的误解。反观杨公公,他的眼神却有些异样,他不相信事情这么简单,否则闹成了一个大笑话!
田文喜追问道:“你当时为什么不向路人解释清楚?”
莫春江很奈道:“他们冇容我解释,也冇听我解释,就把我扭送到这里了。在这里,我也冇敢解释。后来,看稀奇古怪的人多了,都来指责我们,我丑都丑死了,索性冇解释了。”
田文喜简直哭笑不得,骂道:“你个浑蛋糊涂虫,你晓得吗?你这么一沉默,岂不是害了人家雪青姑娘的清白?”
莫春江神情沮丧,望着姐夫,言以对。
杨二娃此时的心情难以言表,若当真如莫春江所言,那是自己怪了女儿。他百感交集,不由自主地望了妻子一眼。妻子心里也是纷然杂陈,不停地扼腕叹息。
田文喜相信小舅子不会说假话,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转过身道:“杨公公,我的话问完了,现在任凭您啦嘎处置。”
杨公公尴尬了,作为杨氏宗族的老祠堂屋柱,事情没弄清楚之前,就武断地扣别人的帽子并定罪,确实鲁莽之极。但还是疑虑,觉得这不过是男方的一面之词,不可轻信。于是,向猛子努努嘴道:“你再去问问杨二娃的闺女,对对口供。”
吴妈主动站出来道:“还是我来问吧,我问合适些。”
杨公公同意。
吴妈径直走过去撩开杨雪青脸上的头发,语气缓和地问道:“雪青姑娘,刚才他说的话属实吗?”
杨雪青一直低垂着头,始终不发一言,此时才开始哽咽起来,摇头不作回答。这一摇头,众人不明白是啥意思。
吴妈安慰道:“莫要怕,要当着大家的面讲实话。”
杨雪青抬起头来,看着吴妈一字一句道:“他讲的没,他本来就是主动帮我挑柴火的,下坡换肩膀时,挑着的一头撞到了墙坎上,他站冇稳脚跟,就跌落到了下面的田里。我去扶他时,刚好被路人看见,就说我们伤风败俗。我给他们解释,都冇信,我是有口难辩。”说完,泪流满面,委屈得大哭起来。
吴妈赶紧拿出自己的小手帕给她擦试眼泪,宽慰她不要哭。站在一旁的杨公公听后,一脸地愧疚,当着众人发话道:“我老糊涂了,老糊涂了!猛子,赶紧松绑!”
猛子上前解下杨雪青与莫春江两人的绳索,愧疚道:“对冇起,让你们两个受委屈了。”
杨雪青母亲百端交集,走过来与女儿相拥在一起,泪如泉涌。
吴妈对杨公公道:“老祠堂屋柱,这件事情羞辱了雪青姑娘和小伙子,给他们两个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精神上的伤害。谁作的见证,谁生的事端,是冇是也应该讲清楚啊?”
杨公公不置可否,要猛子表态。猛子道:“吴妈,我觉得见证人也冇是有意的去生事端,他们是为了维护杨氏宗族的声誉,才造成这场误会。我作为一祠之长,对于今天的这种鲁莽行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此,我真诚地向小伙子,向雪青姑娘,向杨二娃夫妇,向田医生夫妇,表示道歉!”说完,抱拳一一鞠躬。
吴妈道:“了就是了,冇能包庇,我们要引以为戒,但愿我们的杨氏家族在今后莫放过一个坏人的同时,也莫要冤枉一个好人。”
杨公公内疚道:“说得好!老朽我真的糊涂了,我草率定案,险些酿成大祸!我对冇起雪青姑娘,对冇起小伙子,也伤害了他们的家人,我在此愿下跪道歉!”说毕,双膝一弯,就要跪下去。
田文喜赶忙扶住他道:“使冇得!使冇得!一场误会,讲清楚了就好,您啦嘎何等的贵体,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猛子宣布道:“各位宗亲,今后我们要吸取教训,事情已经清楚了,现在大家都散了吧。”
田文喜吩咐妻子道:“喜儿,你先把江心娃接回家。”
莫春江跟着姐姐回去了,杨二娃夫妇也领着女儿回家了。
吴妈道:“猛子,以后做事千万冇能造次,否则后果冇堪设想啊。”
猛子鞠躬道:“是的,是的。”
杨公公愧疚道:“小吴啊,幸亏有你出来讲话,否则,老朽我真成了杨氏宗族的千古罪人,谢谢你啊。”
吴妈道:“老祠堂屋柱,其实是猛子机灵,他私下里叫我去喊田医生的,我跟田医生一说,田医生觉得事情蹊跷,里面可能有误会,所以要求先问清楚。”
杨公公长叹道:“惭愧!惭愧!”
一些宗亲还没有走,猛子道:“都回去吧,等我先把老祠堂屋柱送回家,回头再去杨二娃家里赔礼道歉,安抚一下雪青姑娘,同时还要给田医生的小舅子再赔个不是。”闹腾了这么久,杨氏宗祠终于平静下来。
田文喜回到诊所,莫春江默默不语地坐在一旁发呆。田文喜知道他受了委屈不好过,安慰他不要介意,并肯定他做好事做得对。吃完饭,猛子上门道歉,说今天的事情是一场误会,一切都是自己的罪过,万望海涵。莫喜桂本来心里也不好受,但猛子反复道歉,心里的疙瘩得以解除,心境开始释然。猛子走后,莫喜桂转移话题问道:“江心娃,家里情况怎么样?爹爹妈妈都好吗?”
莫春江答道:“我来的时候,爹爹有点感冒咳嗽,妈妈总是头晕,其他还好。前几天,炎蹦子把菊妹几送到黄茅园去了。”
莫喜桂道:“家里平安就好,过两天我去把香妹几接到湾溪来。”
晚上,莫春江翻来覆去睡不着,倒不是因为白天自己受的委屈,而是觉得自己连带杨雪青姑娘受辱,过意不去。想起在青界跟她的巧遇,说不出有多高兴!正在东想西想之时,窗户边突然出现人影闪动,“噗”的一声,房间里飞进一个纸团。
这人是谁?纸团里写的什么?莫春江脑袋里一头雾水。
莫春江拿着手电筒捡起地上折着的纸团,竟然是一封书信,署名“小莫”收。莫春江想,我又冇认识这里的人,有哪个长辈会给自己写信呢?返回到床上,打开一看,稀稀拉拉六七行字跃然纸上:
小莫:
你好,我是雪青的父亲,感谢你今天帮了雪青挑了的柴火,让你冤里冤枉的受了果只大的自己的委屈,我们过一了不去,你乐为助人,是个好人,西王这事过去了就不在身上了的,写几句话来,及是谢意,也是个欠意!祝你平安!
杨二娃
虽然寥寥数语,字迹东倒西歪,话句子欠通顺,别字不少,但语言质朴,意思明朗,情感真切。莫春江激动不已,感觉杨叔叔真是通情达理,明明是自己害了他女儿受辱,反倒给自己赔礼道歉,想必雪青妹妹没挨他们骂了。念及此,莫春江的内心好似有一股暖流在荡漾。
夜深了,莫春江躺在床上辗转不寐,不知不觉间,他白天与雪青姑娘相遇的画面再次展现:
那是太阳当午的时候,刚走到青界,就远远地瞧见她挑着一担柴火往湾溪走。邂逅她,是她刚好在宽阔的台阶上歇息。自己不经意间瞟她一眼,当真是美若天仙:眉目如画,楚楚可人,乌黑的秀发披在肩上,散发出与众不同的气息。这样一位如花似玉、娇艳绝伦的姑娘,自己实在冇忍心让她受苦劳累!于是跟她搭讪,提出帮她挑一段路程。起初她介意,拒绝生人帮她,当知道自己是去姐夫家学医后,才点头同意。可能是她性格内向的原因,一路上,她很少言语,不太跟自己搭话,自己只知道她叫杨雪青,今年十七岁,家在堙上。唉,想冇到一个趔趄,自己竟然跌落到了下面的田里,自己出丑事小,连累她白天受辱实属不该!
想到此,莫春江的心里愧疚得很。他不在乎自己白天受了什么委屈,而是关心起杨雪青姑娘受到伤害后此时的心情是否安好?他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此刻特别想念杨雪青,特别想念跟她在一起的那种激动开心的感觉,哪怕是绑在杨氏宗祠的台柱子上,他也觉得不丢脸,相反,内心里是一种喜悦。青春年华的莫春江,此时还不明白,他已经有了爱的萌动。
这一夜,莫春江心潮起伏,热血沸腾,虽然白天受尽了委屈,但比起自己相识杨雪青姑娘,一点觉得不亏,而且庆幸自己的巧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