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李华云与吴双秀、李汉玉早早地去了龙潭赶集。下午的时候,汤子华在家门口左顾右盼,见到她们回来时,高声喊道:“老太婆,急死了!急死了!快回去,有事商量。”
吴双秀、李汉玉异口同声问道:“子华哥,么个事果只急?”
汤子华摇头道:“家务事,一言难尽,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进屋后,李华云问道:“死老头子,到底么个事,把你急成果样?”
汤子华道:“章娃果个鬼东西,上午带信说要回走鸭坪打居,要我帮他想办法找房子。老太婆,我有么个办法?我猜他是看中了玉子那间房,你说怎么办?”
李华云道:“那冇行,玉子的房子冇可能给他住,再说,玉桂肚子里的宝宝都四个多月了,明年五月半就会生,他们小俩口现在是临时住庵堂,到时候是要回来的呀。你说,章娃在老屋场住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要回来打居?到底么子回事?”
汤子华答道:“老太婆,你难道忘了?他去年的老伴刘氏死后,今年又找了个韩氏婆住在一起,他跟养子刘树生闹僵了,所以想搬回走鸭坪打居。”
李华云若有所思道:“哦,找了个老伴我听说了,果个韩氏婆是哪里的?”
汤子华道:“龙潭岩板上的,以前一直在哪个庵院出家,还冇开个壳呢。”
李华云道:“现在院子所有的房屋都按人头分到了户,哪里去找房子给他住?告诉他冇有房子,我们想冇出办法。等下我去跟玉子讲,过几天把玉桂接回来。”
汤子华想想也只有这样了。
下午放学的时候,李华云来到水口庵,问道:“玉桂啊,你跟玉子在庵堂住得还习惯么?”
莫玉桂道:“妈,习惯呢。”
李华云轻言细语道:“你都怀上宝宝四个多月了,妈冇放心,所以过来看看,我想,你们两个还是搬回去住吧,我也好照顾你。”
汤时玉打住母亲的话道:“妈,没事的,我跟玉桂在这里很好,你就别操心了。”
李华云把儿子拉到一边道:“告诉你个事,你叔想搬回走鸭坪住了,今早已经带信过来,要你嗲帮他找房,很明显是看中了你那间屋,你冇回去怎么弄?再说,以后玉桂落月了也冇能在庵堂住是冇是?听妈的,我把房子收拾好,你们回去。”
汤时玉道:“那好吧,过几天再说。”
李华云走后,莫玉桂问丈夫道:“玉哥,满叔跟爹爹的关系冇太好吗?”
汤时玉道:“不太融洽,主要因为我二哥的事,嗲嗲跟满叔闹翻了。”
莫玉桂奇道:“具体么个事?”
汤时玉道:“说来话长。我二哥解放前是溆浦县团防局的,二十二年前,去统溪河办一件案子,被作案人事先埋伏的乱枪打死,为此得到了一笔抚恤金,共三百个光洋,被满叔领走了。满叔以前在白岩桥抽大烟,把二哥的抚恤金全部拿去花光了,一个子不剩。嗲嗲知道后大发雷霆,跟满叔大吵了一架,说满叔不是抽大烟,说白了是抽二哥的命,从此许久不相往来。”
莫玉桂这才明白,原来二十年前,满叔还唱过这样一曲戏。
再说汤子华没给弟弟帮忙找房子,汤子章心里十分不爽,但也计可施。因为找了韩氏婆,养子刘树生对他有偏见,父子之间因此产生了隔阂,汤子章在老屋场呆不下去了。今天,他带着韩氏婆找侄子汤时玉求助。叔侄见面,汤时玉已经知道他的目的,洋装不知,问道:“满叔,好久不见您啦嘎了,今天有空过来?”
汤子章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答道:“是啊,满叔老是想着你呢!”指着韩氏婆介绍道:“这是你满娘。”韩氏婆虽然是六十几岁的老妪,但皮肤白皙,美丽轮廓依旧能显现出来,汤时玉猜想,满娘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立即招呼他们进屋里坐,并介绍妻子认识道:“玉桂,这是叔叔,那是满娘。”
莫玉桂行礼道:“叔叔好,满娘好!”
韩氏婆双手合掌道:“阿弥陀佛!你满娘以前在庵院呷斋几十年,从未想过要还俗,自从认识了你满叔,经冇住他的诱惑,就跟他走到一起了,今天给你们添麻烦,实在是冇好意思。阿弥陀佛!”几句幽默话,汤时玉夫妻俩微笑不已,汤时玉道:“您们是缘份!缘份!”
汤子章得意洋洋道:“还是我侄子理解我,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总比一个人过日子好嘛!玉子,你说是冇是?”
汤时玉笑道:“当然,当然。”
汤子章开门见山道:“玉子,我们叔侄闲话就冇讲了,满叔今天来,是有事相求,你得帮帮满叔啊。”汤时玉故意问道:“么个事为难您啦嘎了?”
汤子章顿时一副苦脸道:“满叔冇想在老屋场打居了,只想天天看到你们,回到走鸭坪来,可是这边冇房子。玉子,你嗲妈那里本来空着一间房,但你嗲妈讲,那间房是你们小两口的,果个我信。满叔今天来的目的,是想要你帮我想个法子,以了却满叔来走鸭坪打居的心愿。”
“这个,这个……”汤时玉一时语塞,心道:原来母亲讲得没,满叔真的是看中了自己那间房了。
汤子章见侄儿愣住不说话,说出自己的想法道:“玉子,这样行冇行,你们小两口住回去,庵堂这间房腾出来,借给满叔暂时住一下,好吗?算是满叔求你了。”
韩氏婆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还望贤侄贤媳成全我们。”
话到这个份上,汤时玉只好点头道:“不晓得您们在庵堂住不住得习惯?”
汤子章见侄儿松口,顿时满心欢喜,道:“习惯习惯,你满娘本是呷斋念佛之人,她欢喜得很,正合她意。”
韩氏婆道:“谢谢贤侄!阿弥陀佛!我们过几天就搬过来住。”
汤子章道:“玉子,你给满叔解决了个大问题,先谢谢了。”
晚上,汤时玉将情况告诉了父母。李华云道:“果样也好,你满叔总算是回到走鸭坪打居了。”汤子华冷冷道:“我是懒得理他。”
过了几天,莫喜桂来走鸭坪看妹妹,汤时玉问:“姐夫和田老医生还好吗?”
莫喜桂道:“文哥爹爹十天前突然中风了,躺在床上冇能动了,他忙得够呛。我听说你们搬回来住了,就过来看看。”
汤时玉惊道:“田老医生不要紧吧?”
“有点严重,岁数大了冇办法,能过一天是一天。”莫喜桂说话时心情沉重。
“吉人自有天相,也许能够好起来的。”汤时玉宽慰道。
“只能听天由命了。”莫喜桂道:“看到你跟三桂一切平安,我就放心了。”
“玉哥,我们也该去看看伯父和伯母才是。”莫玉桂道。汤时玉点头。
“大家都忙,冇必要客气,你们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就是了。”莫喜桂道。
“姐,你晓得新庵堂爹妈还好吗?”莫玉桂问道。
“你冇问,我都忘记告诉你了,常桂带着她的两个女儿去爹妈那里了,过几天我也打算去新庵堂。”莫喜桂道。
“姐,那我跟你一块去。”莫玉桂道。
“好,明天我先把家里安顿好,后天上午在白岩桥等你。”莫喜桂。
第三天清早,莫玉桂在白岩桥与姐姐会合,前往新庵堂。一路上,雾露绷天,雾气紧贴着地面一团一团地簇拥翻滚,山上的树枝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柱,地上的杂草染成了白色,微风刮在姐妹俩的脸上隐隐刺痛。走了差不多三个小时,才到达新庵堂。这时,雾露渐渐散去,但太阳还躲在云层中迟迟不肯出来。
临近娘家,莫春江在街檐边一眼瞅见,立马报信。杨仙云闻声出来,高兴得很,吩咐莫春江给沿盆添加炭火。莫喜桂、莫玉桂齐声问候母亲。杨仙云笑眯眯的,对莫玉桂道:“三桂,你身上背虫了,还大老远地走路,累了吧?”
莫玉桂道:“妈,冇累,我都好久冇回来了,特想家里呢!”
姐妹俩走进房内,莫满桂带着两个小孩正在沿盆上烤火,大的五六岁,小的不到两岁。她对大一点的女孩道:“香妹几,快叫大姨、三姨!”香妹几面似菜色,低着头别说喊姨,正眼看她们都不敢。莫满桂把弄着小外甥女的手道:“菊妹几,你姐姐成傻子了,姨姨都冇晓得喊。”香妹几听着几乎要哭了。莫喜桂瞧着一阵心酸,莫玉桂抚慰道:“莫怕莫怕,三姨给你糖呷。”从包袱中拿出一把糖粒子,放一些在她手上,剥开一粒塞进小外甥女嘴里,然后抱起仔细端详,欢喜道:“大姐你看,菊妹几长得好可爱,眼睛水灵水灵,小脸红彤彤的,跟二姐夫好像啊。”
菊妹几刚好开了笑脸,哇呜哇呜摇头晃脑不已,比起她姐姐,灵活清爽多了。莫喜桂道:“笑起来很像,瓜子脸,樱桃嘴,秀气。”
莫玉桂问母亲道:“妈,爹爹和常桂呢?”
莫满桂答道:“爹爹在灶屋炕上烤火,二姐行茅茨去了。”
正说着,莫楚铣进来了,莫喜桂、莫玉桂赶紧请安。莫楚铣抽着旱烟,神采奕奕,看到女儿们回来,十分欣慰,告诉她们道:“灶屋的水烧开了,你们去洗把热水脸吧。”杨仙云道:“我去倒水。”莫喜桂道:“妈,你莫管,我们自己去。”
姐妹俩跨出门槛,迎面与一个身材瘦削的女人相撞。那女人躬着腰,撞着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退后两步,莫玉桂才认出来,喊道:“二姐!”莫喜桂跟着叫道:“常桂!”莫胜桂目光痴呆,面容憔悴,半晌反应不过来。
莫喜桂拉住莫胜桂的手道:“常桂啊,你怎么瘦成果个样子了?”眼泪忍不住簌簌而下。
莫胜桂嘴巴微微颤动,也认出来了,喜极而泣道:“姐,是你啊。三桂,你也来了?”三个人抱成一团,潸然泪下。
杨仙云出来道:“你们姊妹莫激动,快去烤火,我去倒热水。”
一会儿,杨仙云把热水端来了,莫喜桂、莫玉桂接过母亲拧好的热毛巾,搓了把脸,然后与莫胜桂在沿盆上叙旧话家常。菊妹几瞧见妈妈,伊里哇啦地哭闹着,想扑过去,莫胜桂把她抱在怀里才不哭。莫胜桂表情木讷,莫喜桂看在眼里,心里难过,一时不知道怎么跟她交流。想想都是一个父母所生,如今却命运各异,万千话语涌上心头。莫喜桂道:“常桂,你这几年过得挺冇容易,我们晓得你受了苦,看你这身体跟皮包骨似的,可要想开啊。”
莫玉桂把香妹几揽在胸前,也柔声细语劝慰道:“是啊,二姐,一定要放下心里的包袱,以后的日子总归会好起来的,我们大家一起帮你。”
莫胜桂只是不停地摇头,眼泪瞬间又冒出来了。她神情恍惚,叹气道:“我……我命苦,两个女也跟着受罪,以后的日子冇晓得怎么过!唉,大姐、三桂,现在的我是生冇如死、度日如年啊。我身体本来虚弱,还出现这样的变故,你们讲,我……我活得下去吗?在黄建,我每天晚上睡冇着,时时看见一些妖魔鬼怪来纠缠,也许……也许你们会说我脑壳出了问题,出现了幻觉,其实冇是,我是真的……真的看见了。大姐、三桂,有个猴子精,他每天都来问我要烟抽,我是真的害怕,冇想见他,想远离他,可是我又摆脱冇了他。我到新庵堂,他也跟来了。现在的我,是人是鬼我自己都冇清楚,我冇晓得该怎么办,你们……你们一定要救救我……救救我啊。”伤心话语说完,泪如雨下。
莫喜桂虽然感觉常桂的话有些语伦次,但很有条理,不像在胡言乱语,于是安慰道:“常桂啊,甭管遇到么个困难,都要有生活的勇气,你两个女还小,她们离冇开妈妈,所以你冇能灰心丧气,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至于你说的妖魔鬼怪,可以请个法力高强的巫师,辟辟邪,我想应该管用的。”
莫胜桂用衣袖擦净脸颊上的泪珠,沮丧道:“在黄建时,我阿婆就找过江坪的仙娘,还画了符放在身上,但冇管用,猴子精根本冇怕,照样天天问我要烟抽,如果冇给,猴子精就捏我皮肉,扯我耳朵,挖我脸。你们看,我手上、脚上到处都是他的抓痕。”说完,挽起衣袖和裤脚。果然,她的手臂和大腿有指甲抠起的痕迹,青紫的地方有好几处。
莫玉桂、莫满桂心中起疑:这会不会是二姐自己用手抠的或者捏的?
莫胜桂外表呆头呆脑,思维倒是清晰,见她们不明就里,诠释道:“抓痕都是猴子精附身时弄上去的,只要他上了我的身,我就冇是我了,手脚、讲话全然变成了他。等我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这里痛那里紫的,到处是一道一道的血印。”
莫喜桂突然若有所悟,想起来道:“我听人说过,黄建对面山上那棵古树上有妖孽,运气冇好的人或阳气低的人会看见,莫非就是果个猴子精?”
莫胜桂答道:“江坪的仙娘是果么讲的。”
杨仙云进来道:“喜儿,常桂她今天跟你们聊天还算清醒,换作平时精神恍惚的时候,动作跟行为简直与猴子一模一样。”
莫玉桂急道:“妈,二姐现在真的好可怜,得想个法子把猴子精送走才是啊!”
杨仙云道:“唉,我何尝冇急啊,听说铁坡的巫师耙耙钉法术高明,我打算带常桂去他家里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