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乡长见她这般能说会道,心里盘算着这人也不是什么善茬,更不像一般的普通农妇,于是道:“你欠了谁家的租谷?”
周香梅答道:“欠了地主向进财的租谷。”
吴乡长追问道:“向进财住哪里?”
周香梅道:“正冲。”
吴乡长沉吟一会,把乡秘书叫进来道:“你等会跟我去对门屋和正冲走一趟,了解一下她家的情况。”又对周香梅道:“你先回去吧,等下我们去看看你家,再去正冲跟向进财地主沟通一下。”
周香梅千恩万谢去了。
下午,吴乡长带着秘书来到对门屋,想找附近农会的同志打探一下周香梅家的情况,以便妥善处理问题。此时刚好遇到民兵队长傅剑云带人在乡间巡逻。傅剑云告诉他们,马杆是个地道的本分人,可他婆娘周香梅伶牙俐齿,鬼精得很,他家里清贫不假,但揭不开锅不至于。关于租谷的事,他们家拖欠地主向进财两年的租谷没交是事实,地主向进财多次向他们家催交租谷也是事实,但这没什么不对,不能据此认定地主向进财就是剥削。
吴乡长道:“傅队长,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但我们现在必须站在产阶级的立场上考虑一下穷人的利益,尽量把工作做稳妥一点,你说呢?”
傅剑云点头,带他们来到周香梅的家。马杆刚好忙完农活回来了,周香梅闻声出来,相迎他们进屋,招呼就坐。
吴乡长见屋子虽然破旧低矮,不够宽敞,但看上去也还能住。见地上堆了一些红薯,问道:“你家地窖里还有多少红薯?”
周香梅答道:“冇有好多了。”
吴乡长道:“生活还能维持多久?”
周香梅听吴乡长这般问话,以为政府会有生活补助和救济下来,连忙说道:“我家口粮维持不了多久了,马上就会揭冇开锅了。吴乡长,你一定要帮我抓紧解决问题啊。”
傅剑云带着两名民兵肩扛三八式步枪,忍不住插言道:“马上也冇等于现在,吴乡长公务繁忙,考虑的事情多,以后这类问题就不要直接给吴乡长添乱了,告诉我们,同样可以帮你去处理问题。”
周香梅眼珠子转动了几下,没有再言,在民兵队长傅剑云面前,也不敢再言。
吴乡长招呼秘书和傅剑云道:“我们再去一趟正冲,找找地主向进财吧。”
向进财的家背靠山坡,三面有围墙,围墙中间修有一扇大门。跨进大门,两条黄狗突然蹿出,“汪汪汪”叫个不停。傅剑云叫道:“财老爷在家吗?”
屋内走出一人,见到他们,笑脸相迎道:“哟,原来是乡长和傅队长呀,贵客盈门,寒舍增光,快请屋里坐!屋里坐!”
吴乡长在中堂坐下后也不客气,直奔主题道:“财老爷,你家有多少田地?”
向进财答道:“都是祖宗留下的产业,算来还冇到两百石水田。乡长光临寒舍,有么个事需要我帮助吗?”
吴乡长表情庄重道:“我们今天来,是向你了解一下情况,你家田地都是租给别人种吧?还有多少租谷没收回来?”
向进财沏好几杯茶水,放在他们面前,然后苦着脸回答道:“哎哟,真是难以启齿,租我水田的农户个个叫苦不迭,许多陈年烂帐都收冇回来。”
秘书插话道:“马杆家欠你多少租谷?”
向进财心里嘀咕道:难道吴乡长专为这事而来?冇,自己前几天曾经催他家交租谷,他婆娘可冇是一般的狡猾,肯定是去找了乡长。于是道:“他家三年累计有六石租谷冇交给我了。吴乡长,我每年就靠这点租粮,如果大家都冇交租的话,我家生活也难以为继啊。”
傅剑云严肃道:“财老爷,你要清楚,现在解放了,政府很快会有政策下来,私人田土将会一律收归国家所有,再平均分配给农户。刚才吴乡长到马杆家里实地了解,他家确实有困难,吴乡长来一趟也冇容易,依我看,你就积点德,行点善,把他家的租谷免了吧。”
吴乡长望着向进财道:“如何?”
向进财心领神会,知道不免不行了,只好表态道:“既然乡长和傅队长都开口了,我还有么个话说?免吧!”心里却是十万个不情愿。
吴乡长站起,握住向进财的手道:“爽快,一言为定!”
出得屋来,吴乡长要傅剑云转告周香梅,事情已经帮他们家圆满解决了。
返回乡政府办公室,只见汤时玉站在门口,很是着急,像是有什么重要事情来找他。便问道:“玉子,有事吗?”
汤时玉道:“姐夫,有急事相求。”
吴乡长问道:“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汤时玉道:“我五哥汤时鹤在国民党乡公所背过枪,当过差,你是知道的。”
吴乡长道:“知道,知道。”
汤时玉述说道:“蒋成当年曾经被抽壮丁,我五哥没能助其逃脱,就担心自己被镇压,因此,连夜躲进了马鞭田东面的大石山。我嗲我妈特别担心他的安危,要我想办法救救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弄,特来找你商量。”
吴乡长道:“哦,原来你是为这事啊,让我想想,我想想。”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渡来渡去。过了好一会才道:“你五哥没有血债,又何苦担心自己呢?他蒋成被抓壮丁不是你五哥的嘛。这样吧,我去跟蒋成说说。你再去找找农会,征得农会同意后,去把你五哥劝下山来,好好说明情况就行了。”
得了这句话,汤时玉放心了。他找到农会领导,说哥哥没有其他民愤和恶事,自己愿意进山规劝其回来,希望能对他进行宽大处理。农会主要领导慎重考虑后,同意了汤时玉的请求。
第二天,汤时玉与哥哥汤时天一起爬进了大石山。
大石山是一座人迹罕至的大山,相邻山脉绵延起伏,眼下正值春天桃红柳绿的季节,漫山遍野都是叫不出名字的山花野草。兄弟俩一路寻找,一路呼喊,却始终寻不到汤时鹤的半点踪迹。转过一个又一个山坳,高高的悬崖峭壁,满山的苍翠古树,幽幽的溪流峡谷,跃入眼帘,简直就是一幅幅精美绝伦的画卷。但兄弟俩心醉迷天然浑成的美景,只想尽快找到自己的骨肉同胞。在崎岖的山路中走走停停,时间一晃就是一上午。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双脚印清晰可见。
汤时玉兴奋道:“四哥,这一定是五哥留下的!”
顺着脚印,来到一块平地。原来平地两边是黑洞洞的深沟,正前方是一堵巨大的麻石峭壁,苍松翠柏铺满了麻石顶端,壁面却寸草不生,离地五米的上方削开了一条缝隙,凸出的一些石头可以攀缘上去。
汤时玉指着缝隙道:“四哥,那里好像是个洞,说不定五哥就在里面,我爬上去看看。”
汤时天点头同意。
爬到缝隙口,刚好容得一个人的身子进去。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小石洞,里面光线模糊,看不真切。汤时玉试着喊道:“里面有人吗?”
只听脚步声响,里面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晃动着身子走过来了,分不清是人是鬼是野兽。汤时玉平时胆儿够大,此刻遭遇黑影却浑身颤抖,心儿直跳,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待那黑影走近洞口,才看清楚原来正是五哥。汤时玉高兴地叫道:“五哥,原来你在这里,我和四哥找你找得好苦啊!”
汤时鹤喃喃道:“保命要紧,只好躲在山里。”
汤时天在下面隐隐约约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太真切,着急问道:“玉子,鹤子在吗?”
汤时玉走出洞口,答道:“四哥,找到了,五哥在这里,我们就下来。”
草地上,三兄弟围坐在一起,既欢喜又伤感。汤时鹤全身脏兮兮的,人瘦了,精神也差了许多。汤时天道:“鹤子,跟我们回去吧,嗲妈很担心你呢。”
汤时鹤道:“四哥,我回去后,蒋成肯定会报复我,把我给镇压了!”
面对兄长的担忧,汤时玉耐心解释道:“五哥,你没有血债,又没有民愤,更不是恶霸,农会怎么会镇压你?我跟四哥都参加了农会,今天上山找你,本身就是农会批准的。”
汤时天道:“鹤子,你放心好啦,我担保你没事。”汤时鹤沉默良久,也未出声。
汤时玉道:“如果你继续躲在山里,真以为你上山当土匪的话,那就麻烦了。”
汤时天见弟弟还在犹豫,劝道:“鹤子,蒋成被抓壮丁,跟梁保长有关,冇是你的。你躲在山上,天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总冇是个办法。”
汤时鹤担心道:“四哥,话是果只讲,但当时蒋成求我放他,我冇有答应,他肯定记恨在心啊,现在他在农会当了官,难道冇会报复?”
汤时天继续劝道:“五哥,你在衙门当差,自然有你的苦衷,他蒋成有怨气,我相信他也会理解。”
汤时鹤依然顾虑重重,道:“他能理解吗?能理解当然好啊。”
汤时玉站起身拉住汤时鹤的手道:“五哥,我说了,你没事就没事,你还是跟我们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在兄弟俩苦口婆心劝说下,汤时鹤终于消除了心中的疑虑,答应一起回家。
三兄弟回到走鸭坪,天已全黑。
夏金花大着肚子,与两个嫂嫂都在公婆家里等丈夫们的消息。
汤子华、李华云老两口见儿子平安归来,悬了许久的心终于一块石头落地了,只是一家人见面,说不出的酸甜苦辣。
今晚,汤时鹤在家里总算饱饱地睡了一个好觉,清晨起床后在汤时玉的陪同下,走到农会说明情况,讲清楚了自己以前的事情。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天下午,汤时玉从农会回来,有人在后面结结巴巴喊道:“玉……玉子!”汤时玉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跟自己年纪不相上下的人走了上来。汤时玉仔细打量,认不出来是哪个。那人傻笑道:“你……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金……金娃,我们小……小时候还经常玩的。”
汤时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这个野鬼世金,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竟然一身干净衣服,不像以前饿一顿饱一顿的人了。
野鬼世金来到跟前,拍拍自己的衣袖,神气十足道:“你……你看我,生活也好……好起来了!”说完眯笑着眼睛,摇头晃脑不已。
汤时玉问道:“金娃,在哪里发财了?”
野鬼世金神神秘秘道:“我在芙蓉乡……芙蓉乡遇到贵人……贵人了,人家管我呷还住,只要我听话,么个都冇用做!”
汤时玉嘲笑道:“有这等好事?”
野鬼世金一本正经道:“是真……真的,我冇……我冇骗你。”他今天特高兴,走起路来都跳跳窜窜的。
到了双丫口,野鬼世金对汤时玉道:“玉子,我……还要去……去芙蓉乡,我的贵……贵人还有事情要……要找我,我们下次见。”
汤时玉笑笑,全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