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沈阳。
舒国生望了望外面阳光明媚的天气，心情很好地走进农统局大楼，碰到的每个工作人员都满脸下级见上级的微笑。舒国生满面春风地跟他们逐一打招呼，最后走到局长办公室门口。
推开门，舒国生看到李渤海目光呆滞地坐在办公室后面的椅子上，他身后墙壁上挂着张学良的全身画像。李渤海气色灰败，容貌枯槁，整个人彷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李渤海其实年龄不大，四十五岁，正是最年富力强的时期。
“局座。”舒国生向他行礼，然后坐下。
李渤海看了舒国生一眼：“我已经向少帅递交了辞呈，这是我最后一天坐在这里。以后，农统和工统都交给你了。”
舒国生肃然正色道：“我一定竭诚尽力，绝不辜负少帅信任和局座您的器重。”
李渤海静静地看着舒国生，半晌后，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苦笑：“这是我的办公室，是全世界最不可能有窃听器的房间之一。孝民，你真狠。你是故意的吧？”（舒国生字孝民）
舒国生似乎没听懂，露出一个很惊讶很不解的表情：“局座此话怎讲？”
李渤海第一次用冷冷的目光看着舒国生：“你还要再演戏吗？”
舒国生慢慢地笑了，这是一种嘲笑：“局座您何尝不也在演戏呢？”
两人注视着彼此。
李渤海在这种无声的较量中还是主动认输了，他叹口气：“那天晚上，潜伏在我家窗外的那个狙击手，他的枪法很好吧？”
舒国生点头：“很好，他是我从陆军狙击手学校里调来的余保良。”
“哦，我听说过他，陆军第一狙击手，枪法射石饮羽、百步穿杨。我相信在那晚的那个距离上，他可以一枪从我儿子两根肋骨间打进去却不伤到肋骨。”
“当然。余保良的枪法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用武侠小说的语言来形容的话，他已经达到人枪合一的境界了。”
“既然如此...”李渤海悲伤地看着舒国生，“那么，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让余保良瞄准我儿子的头部，而不是非要害地方呢？别说是为我的安全着想。我给李永孝的那把手枪里根本没有子弹，我只是想看看他还有没有救。”
舒国生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是一种没有表情但又蕴含着无数表情的表情。
“说说吧。”李渤海的语气简直像在请求。
舒国生站起身，走到窗口，点起一根烟。
“说？从哪里说呢？从很早一开始之前就说吧！十六年前，大帅殡天，少帅继位，那时，东北情报部门是你一手创立和主持的，少帅将其全面整合并改编为‘东北农业调查统计局’，这就是农统的来源。在吴泰勋刺杀少帅的事件后，少帅感到情报机构有些力量不足，同时也难以兼顾内外，所以又创立了‘东北工业调查统计局’，即为工统。这样，东北便拥有了两个情报机构。为防止恶性竞争，少帅特地又明文规定了，农统局负责对外，工统局负责对内，并且工统局不是独立的，是要听命于农统局的，工统局在编制上是农统局的第二局，工统局只有在某些获得少帅亲自批准的特殊行动上才可以不向农统局汇报，所以，工统局的独立性并不强。在这样的制约安排下，工统和农统是上下级关系，双方的合作也很良好，一家人嘛。”
“一开始，我们最大的和最主要的敌人，是日本。对日本进行情报工作，肯定是对外的，所以是农统来负责，工统很少参加。但是，随着战争的开始和北华地盘的越来越大，对内对外这两个概念就含糊起来了，比如苏联，一开始属于对外，但我们吞并苏联后，苏联的北亚和中亚都成了我们的领土或地盘，那这时对苏联的情报工作又属于对内了，可苏联还有形形色色的残余势力在活动，很自然，从对苏联开战开始，农统和工统的合作关系就发生了改变，因为双方的管辖范围发生了重叠。本来，对苏联展开情报工作是农统局的事，但苏联战争爆发前，工统局发生了刘忠干事件。工统局局长刘忠干居然是苏联人的内应。”
舒国生说到这里，停了停，看着李渤海。
李渤海也点起一根烟：“你就是通过搞掉刘忠干而获得少帅重视和重用的。你原本只是工统局的高层人物，但经过那件事，你一下子成了工统局的局长，我们情报机构的二号人物。工统局在这件事中表现出色也因此而获得了更大的独立性，少帅也更加信任工统了。从那时候开始，工统局仅仅只是在名义上还附属于农统局。”
舒国生笑了笑：“我个人升官只是小事，更重要的影响，您还察觉不到吗？少帅仅仅是因为我们表现出色所以才信任我们？”
李渤海没有直接回答：“从那时候开始，少帅对我的信任就减少了。同时，你和你的工统局在不断地扩张势力。比如对苏联的情报工作，战前是农统负责的，战事期间和战后都已经是工统在负责了，甚至，你还和德国盖世太保的希姆莱一起负责苏联的收尾工作，比如在基辅审判斯大林。可以说，农统已经完全被工统挤出了苏联这块地盘，我们对美英的情报工作也逐渐被工统主持，农统最大的海外地盘只剩下了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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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国生再次笑了笑，然后抽口烟：“刘忠干事件的影响和意义都非常深远。除掉刘忠干，也是少帅给你的一个警告，可惜，你浑然不觉。从那时候起，少帅就对你不信任了，所以需要工统来牵制农统，需要我来监视你。面对这种局面，农统肯定对工统不满了，特别是那些由你栽培起来的高层，他们跟你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基本都属于老帅时代，包括刘忠干。”
李渤海没有说话。
舒国生看着他：“面对这种局势，你的想法暂且不谈，而你部下的想法是简单而直接的，他们只觉得农统在失宠，他们的前途开始危险。农统想要扳回一局，想要重新得到少帅的信任和器重，肯定要用工统来作为垫背和衬托。设想一下，假如工统在日本的情报工作很不令人满意，而农统却表现出色，那么，很自然，少帅会重新对农统另眼相看。于是，你的部下们就策划了一个针对我、针对工统的计划。苏联战争结束后，你让我接管对日本的情报工作，毕竟我是你下属嘛！你把农统在日本经营了十多年的情报网交给我，陈旭东，这个农统局日本分局副局长，也被你送给了我。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怀疑你居心不良了。日本是农统最后的主要地盘，你却白白送给我，我怎么不产生疑心？果然，我接受后，由于工统在日本还没有什么根基，我们整体实力毕竟不如你们，再加上以前我们主要发展方向又是苏联，所以，我负责对日本展开情报工作，依靠的，还是你的农统的情报网。那么，日本有什么风吹草动，情报在第一时间是送到我的办公桌上还是你的办公桌上？答案可想而知。我手下其实都是你的人，他们怎么可能真的会百分之百为我效力？农统的人给我做事从而给工统争光添彩？这岂不是与你们的计划背道而驰？”
“你们的计划很狡猾。从表面上看，对日本的情报工作是我负责的，所以出漏子也是我背黑锅，而我们在日本的情报网都是农统的，都暗中真正听命于你。很好，来自日本的情报会全部送到你的面前，只留下一点残羹冷饭送到我面前。我就成了一个倒霉的角色。接下来，日本出了很多事，我完全被蒙在鼓里，自然一筹莫展，而你却胸有成竹、运筹帷幄。到最后，我灰头土脸，你再出面力挽狂澜。很好，少帅就会看到，由我负责的对日情报工作一塌糊涂，而您出手后立刻就硕果累累。自然了，你会再次被信任、被其中，农统自然也就扳回一局了。”
李渤海不置可否。
舒国生继续道：“我的困难不止这个。其实，工统局一开始就不听我的。在人员组成上，农统是你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基本是属于张作霖时代的老一辈人物，你受命创建工统局后，调拨了农统三分之一的人手去工统，成为工统的骨干，刘忠干也是其中之一，所以，工统听命于农统不仅仅是名义上的，也是实质上的，因为工统内的高层人员原本都是农统的，都是你的心腹。我猜，你当初也是派信得过的老部下去工统的，因为你也担心工统的成立会分散你的权力，所以你要不动声色地牢牢控制住工统。”
李渤海点点头，望向舒国生：“你很聪明，你很清楚这一点。刘忠干时期，工统是绝对服从于农统的，因为刘忠干是我的老部下。而你上台后，就想着要单飞了。在搞掉刘忠干后，你在工统内暗暗提拔效力于你的新秀人物，形成你的嫡系。这样，工统内部就形成了听命于我的‘老派’和听命于你的‘新派’。”
舒国生笑道：“您一直处心积虑地想要控制我。您让我负责日本，把农统局日本分局情报处主任陈旭东调给我，担任工统局日本分局情报处主任，也是出于这个目的。更深一层的，是您让您儿子李永孝改名张永孝，成为陈旭东的副手，第一是为了防止陈旭东真的成为听命于我的反间谍，第二是进一步地掌握我的一举一动。”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不信任陈旭东？因为你知道他是我安插进工统里的卧底。”
“当然。”舒国生点头，“我当然不相信他。”
“陈旭东按照我的吩咐投效你后，帮你打了好几个漂亮仗，杀得菊机关一时间闻风丧胆，日本人光是高级特工就被你杀掉了七十多个。你特地把这七十多个日本特工的耳朵鼻子送给土肥原，不只是为了警告他和向他炫耀吧？你这是做给我看的，告诉我，你很得意，你很满意陈旭东这个马前卒，并且很信任陈旭东，所以把他提拔为日本分局副局长，你是在麻痹我。”
舒国生微笑。
李渤海叹口气：“可陈旭东实际上是戴笠的人，他是军统局北平站站长，我大意了。”
舒国生笑着挠挠头：“其实我很佩服这个陈旭东。他本是军统安插进农统的卧底，又成了农统安插进工统的卧底，在我们之间左右逢源，成了我们之间的双面间谍，同时，他又跟日本人勾搭在一起，成了军统安插进日本人里的反间谍。他脸上究竟戴了多少层面具？我真怀疑他哪天早上起来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他这么久都没有得精神分裂症也算是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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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么发现陈旭东的真面目的？”
“逻辑。”舒国生说道，“人可以计算出地球在什么时候运行到什么地方，但却计算不出近在咫尺的另一个人在想什么。人是无法计算的，但可以通过逻辑来推测。戴笠要干什么？他想要的，不就是农统、工统、菊机关同归于尽么？借刀杀人之后再借刀杀人。好啊，我就遂了他的心愿，留着那个陈旭东继续上蹿下跳。这家伙的破绽实在太多了，我都懒得一一说。刘翼飞就是他弄死的，他的目的就是挑起农统和工统的火拼。”
“戴笠以为他是最后的赢家，但你故意留着陈旭东在农统工统之间挑拨离间，就是为了最后借戴笠的手除掉土肥原？”
“差不多吧！我已经派人去南京闹事了，给戴笠一个教训。”
李渤海再度长长地叹口气：“我并不想针对你，或者针对农统，但...我们手下那些人都不甘心啊！不甘心农统逐渐被工统取代。这个计划是应德田提出的，我本不同意，但却无法阻止他们了。说到底，人都是有私心的。”
舒国生看着忏悔中的李渤海，突然大笑起来。
李渤海惊愕地看着他。
舒国生大笑：“都到这个时候了，局座，您居然还在演戏？”
李渤海微微一颤，没有说话。
“我为什么这么肆无忌惮？”舒国生掐灭烟头，又点上一支，“真以为我利令智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