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昨儿个去鸟苑看它们时,也挺喜欢它们的,可现在却要将它们都给放了?
贺馨芫也觉得将那些鸟都放了可惜,便小声同霍乐识说:“我的住处离鸟苑远,你不将它们随意放出来就行,你既然这么喜欢它们,就别将它们放生了。”
说完,她抬起眼,猝不及防撞上霍乐识那双温和清澈的眼睛。
心微微一动,贺馨芫听见霍乐识朗然地笑了声。
这笑声让贺馨芫想起大婚时,初次看清他面庞时的场景。
她又想起,春日初融的雪。
只这回,在他注视下,那温度微凉却很舒适的融雪,仿佛缓缓流过心间,将她满身如被泥浸的卑怯洗褪。
贺馨芫惊讶于这种奇妙又新鲜的感受,难以用言语将它形容。
夏日的午后,云舒意远。
霍乐识微微垂首看向她,神态犹带几分年少朗然,同她说话的语气温和又真挚:“放了它们,也没什么关系。”
贺馨芫迎着刺目的日光,眼睛突然有些酸涩,薄且脆弱的虹膜外,很快盈了一层水意,可她清楚,这并不是日光所灼。
视线随之变得模糊,贺馨芫渐渐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而耳旁划过的,他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它们只是玩宠罢了,于我而言,不过可有可无,但你不同——”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
翌日,西京天朗气清。
贺馨芫未穿华服,与霍乐识乔装成平民,来到常乐坊新开的一家茶肆品茗、吃茶果。
初秋的晌午,空气依旧带着些微的燥意,贺馨芫穿得并不单薄,走了些路后便受了些秋热,饮了数杯清茶后,症状方有好转。
霍乐识虽贵为亲王,性情却不喜拘束,婚后的这几个月里,两个人的关系也比之前更亲密了些,所以每次他出府去民间游玩,也会一并带上她。
巧的是,这家茶肆的不远处,正巧便是贺馨芫曾来过的那家,卖着各种昂贵抄本和古籍的书肆——乐酩阁。
霍乐识长手持着茶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贺馨芫的一举一动。
姑娘的眼睛时不时地往那书肆的方向瞄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霍乐识淡声问道:“你总看那书肆做甚,是想去里面买书吗?”
话落,贺馨芫即刻将视线收回,朝着他摇了摇首,回道:“还是不去了。”
霍乐识将茶盏撂下,状若不解地又问:“那书肆里不仅卖圣贤书和山川图志,也卖很多话本,我看你总托丫鬟去府外给你买话本,都来这儿了,不去看看么?”
一提起话本,贺馨芫的话就比以往多了些,在霍乐识的面前,也比往常放得开。
“那里面的书卖得都极其昂贵,去那儿买多不合适啊。”
霍乐识表情未变,没立即回话。
贺馨芫摊掌,朝他朝了朝手,示意他往她方向倾身。
霍乐识照做后,姑娘立即将声音压得又低又小,同他解释道:“我跟你说,那家书肆好像是哪个官老爷的败家儿子开的,他好像也不指着那个书肆做营生,所以里面的书也不急着卖掉。”
听到“败家子”这三个字时,霍乐识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下,脸色略微变黯,气势也渐渐变沉。
纵是他有意克制自己的情绪变化,贺馨芫还是觉察出了他的不甚对劲,忙关切地询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霍乐识抱拳清咳,为自己掩饰了一番,视线与她错开,回道:“没什么。”
说完,他顺势持起茶盏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想要将被骂成败家子的恼火强压下去,没成想却被茶水呛住,真的连声咳嗽了起来。
霍乐识被呛得很厉害,白皙的脸甚至被憋红,贺馨芫担忧他会上不来气,面带焦急地起身,刚要想法子帮帮他。
不想隐于人群的潘迅见着自家主子有了异样,也及时赶了过来。
潘迅过来后,霍乐识终于停住了咳嗽声,并用手势示意潘迅他没有事,让他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
贺馨芫仍面露担忧地看着他,却听缓过劲儿来的霍乐识的语气多少变重了些,沉声道:“我与那乐酩阁的主人相熟,他不是你说的败家子。”
听完这话,贺馨芫微微阔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他话。
霍乐识适才险些被一口茶水呛死,多少有些惊魂未定,他面色有些阴沉地让潘迅付完了茶果钱,就先于贺馨芫离开了坐处。
徒留贺馨芫一人愣怔在地,有些不知所措。
潘迅这时给店家付完了钱,走到她身侧,恭声道:“夫人,我们也走吧,看王爷那样子,是想回府休息了。”
贺馨芫心中窦生疑虑,知道潘迅从霍乐识还是前朝相府二公子时,就跟着他了,便颦眉问道:“你知道王爷,和乐酩阁的主人是什么关系吗?”
潘迅的眸色即刻就产生了变化,贺馨芫恰好将他的细微表情看在眼里,心中的疑惑更甚。
却听潘迅语气谨慎地回道:“夫人,您和王爷新婚不久,他的有些脾性您不太了解……”
潘迅当然知道这乐酩阁的真实主人是谁,却也清楚霍乐识不想让贺馨芫知道他的另一层身份,这番王妃的心里起了疑虑,他还得替他们主子爷兜着,当真是愁死他了。
潘迅只得临时瞎编了谎话,来了出无中生友:“夫人,那乐酩阁的主人是王爷的友人,您适才是不是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啊?”
“友人?”
潘迅又想起,那日在宫中选妃,他和霍乐识一起站在假山后,真真切切地听到了眼前的这位王妃,是如何编排他家王爷潜心多年写的那几册《西都杂俎》。
于是便又对贺馨芫叮嘱了一番,说这话时,潘迅的神情也凝重了些:“小的还要提醒夫人一件事,那日小的无意在廊下瞧见,您正在看那本《西都杂俎》,这《西都杂俎》的作者也是王爷的友人…所以您若是对里面的内容不喜,最好也不要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
******
那日过后,霍乐识很快恢复了原状,在同贺馨芫相处时,也一如既往的温柔宽和。
可自打潘迅对贺馨芫提起了霍乐识所谓的那两个友人,她就总是会陷入某种怀疑又焦虑的情绪中。
她在西京生活多年,世家间的那些阴司和怪事也听了不少。
之前跟她有过数面之缘的王家小姐,她嫁的郎君,气质也跟霍乐识有许多相似的地方,都很干净斯文,性情又温和。
可不久前,贺馨芫却从房夫人那儿,听到了这家的秘辛,说这郎君看着温润如玉,却同自己的近侍来往过密,最后被王家小姐发现,他竟是个有断袖之癖的。
而那郎君虽然喜好龙阳,却也没耽搁跟王家小姐行夫妻之事,虽是应付居多,但与寻常男子无异。
想到这处,贺馨芫便想起潘迅那张唇红齿白的脸,再想到他随侍了霍乐识那么多年,心中不禁生起了一阵恶寒来。
甚至总是不禁将那乐酩阁主人的真实身份,往潘迅的身靠。
******
贺馨芫想将这事探个究竟,便寻了个霍乐识不在府上的日子,独自携着丫鬟,乘马车又来到了常乐坊的那家书肆。
她知道,仅是来个一两回,是探不出来什么真相的,是以在下了马车后,也没做多少期待。
未料刚一进了书肆,便撞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一袭靛色长衫的潘迅。
潘迅一脸惊诧地伫在原地,甚至忘了向贺馨芫施礼,只颤声道:“殿…殿下……”
贺馨芫温怯的神态难能带了些厉色,质问他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也给王爷买话本子吗?”
潘迅一时失言,却听贺馨芫又咄咄地问:“莫不是王爷平日私会密友的地方,也是在这书肆里?”
“您…您听我解释……”
另厢,霍乐识自然听见了外面的吵嚷声,他蹙着眉宇,挑开竹帘走到外面,没成想竟然见到了贺馨芫的身影。
贺馨芫这时亦转首看向了他,见着霍乐识的神情带着些微的错愕,姑娘的眼眶立即泛起了红意,她愤恨地又看了眼潘迅。
潘迅的心跳一震。
王妃平日的性情最是和顺温柔,怎的就突然用这种目光看他?
他到底做错什么了?
正费解着,却见着贺馨芫面带泣容,不管不顾地便撂下了在场的所有人,几乎是急奔着跑出了书肆的前院。
这样荒诞的场景,让霍乐识忽地想起多年前的一桩回忆,原是他姑去的父亲霍阆过寿,贺馨芫也到相府参加了霍阆的寿宴。
却未成想,竟是在这宴事上,见到了她先前相好的郎君,与一孕妇纠葛不清的场面。
那时贺馨芫遭受了背叛,也是跟刚才一样,不管不顾地便跑了出去。
而这桩秘辛,还是霍乐识在与贺馨芫成婚后,自己打听出来的。
他知道这姑娘的性格有敏感自卑的一面,也很怕再遭受男子的背叛,适才虽说是她自己脑补,可她定然也遭受了不小的打击。
想起她适才看他和潘迅的幽怨眼神,霍乐识心中既慌又气,这姑娘怎么能将他想成这种人?!
霍乐识在跑出书肆“追妻”前,还用眼剜了下潘迅。
潘迅白白挨了个眼刀,自然不明所以,却也只能随着主子爷,赶忙跟了上去。
*******
贺馨芫坐上马车,情绪已略微恢复了些,嗓音平静地对车夫命道:“启程,回王府。”
话落,她却未等来预料中的那声“是”,一旁的车帷竟被掀了开来,她身形一僵,霍乐识已然坐在了她身侧,他的气息有些不稳,一看就是跑了一段路。
男人身上熟悉而清浅的沉水香味渐渐灌入她鼻息,却不能使她的情绪平复。
贺馨芫耐着心里的酸涩和苦楚,语气还算平静地道:“王爷,今儿这事是妾身无意撞见的,您的私事,妾身无权干涉,但也请您,能给妾身个体面……”
话说到这处,姑娘的声音已隐隐透了些哭腔:“求求您给妾身个体面吧,至少在王府……”
霍乐识将她的话打断,男人终于平复了不稳的呼吸,无奈地问她:“王妃,你是不是误解了些什么?”
再开口,贺馨芫已近乎咬牙切齿:“您和潘迅的事……”
一听她果然是误解了他和潘迅的关系,霍乐识竟被气笑了。
他伸手刮了下贺馨芫的鼻子,尽量将语气压低了些,唤她:“阿芫。”
贺馨芫的眼睫轻轻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他面庞。
霍乐识竟然唤了她,阿芫。
“阿芫,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你再生气,也不能觉得我会和…和一个男人…那样……”
霍乐识说这话时,觉得难以启齿的同时,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在枕席间的表现,让小王妃不满意了,竟让她往那处去想。
要不然就是,她奇奇怪怪的话本子又看多了。
贺馨芫赧然地垂下脑袋,小声问:“那你为何那么维护他。”
霍乐识更糊涂了,不解地又问:“我维护他什么了?”
“你同我说实话,那几册《西都杂俎》,是不是潘迅写的,不然这本书怎么能那么快发行?还有精抄本?”
霍乐识微微侧了下眼,刻意迎着她避开他的目光,逐字逐句地问:“你既然都将这事猜到潘迅头上了,那怎么不再猜得准一些?”
贺馨芫有些懵然地用手搔了下脑袋,半晌,心跳蓦地一顿。
她抬眼,正对上霍乐识那双幽幽的眼睛,方才恍然。
莫不是…莫不是……
那贻笑散人,竟然就是他?
霍乐识将视线收回,扬声示意车夫启程,木质巨轮碾过御街的阔道时,发出磷磷之音。
贺馨芫正有些不知所措,霍乐识温淡的嗓音却划过她耳侧:“看来日后,我得写些我家娘子爱看的故事了。”
(副CP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