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而入殿, 原本还能平静应对的我早已变得焦虑茫然, 只跟在潭哥哥身后行礼参拜, 头也抬不起来。
  “闻名不如见面,真是个美人胚子。今年多大了?”
  听此言似是问我, 便才举目看去, 这大殿上倒端坐着三位贵妇。
  当中一位身着燕翅领大袖朝服, 蔽膝上绣金线的十二行翚翟光彩夺目,必是皇后;左侧这位面貌温婉, 衣着略素, 与潭哥哥眼神互望的则应是刘美人;还有一个香鬟半堕, 冰肌玉骨, 竟是明艳无比,却不知是哪位娘娘。
  “臣女是景龙元年秋天生人, 下个月便满十三岁了。”我也不知是她们中哪个问的话, 便只对着皇后答道。
  “那还比太子小一岁呢!”皇后无言,只浅淡一笑, 却是那位极美貌的娘娘站起身向我走近,想来方才应是她问的话。
  “太子说上次是你在陛下面前替他解了围,可见还是个才女。”她拉起我的手,笑意盈盈, 又将我上下端量。
  “……嗯, 唔……”
  “玉羊,这是赵婕妤,是太子殿下的母亲。”
  正是不知如何称呼, 潭哥哥倒提点了一句。我一想那时见太子,容貌格外俊雅,如今才知是像他母亲。
  “婕妤言重了,那不过是陛下成全。”我恭敬道。
  “身为女子,有些见识是好的。”
  我望着赵婕妤,暗叹她温柔如水,待人极是亲善,却忽闻皇后道了一句。她口气虽则松缓,面上也无甚表情,但目光里总觉一派严正之气。又道:
  “可读过《女则》、《女训》不曾?”
  “虽知道,却不曾读过。”我自小长在山野,对礼教一向淡漠,后又入国子监专习儒经,着实没什么机会去看这样的书。
  “哦?素闻云中王学富五车,王妃也知书达理,怎么未教你读这两册书?”她又作一笑,端起身侧茶盏微抿了一口,略停道:“宗室贵胄家的女子,这两卷是必学的。”
  “臣女……粗陋,并非是父母之过。”我听出些责怪之意,心内不平,却又不好太着痕迹。
  “皇后娘娘,玉羊妹妹刚入宫不久,许多事情还未习惯。娘娘如此问她,恐要吓着她了。”又是潭哥哥出言相助,“书总有时间读的。”
  皇后倒是很看重潭哥哥,面色大有所转,而此时赵婕妤也悄声回到原来坐席,气氛恢复了平常。
  “潭儿,你下月便要纳妃了,这楚氏女也算是我的甥女,性情稳重,娴雅大方,与你周全王府内务当是不差。我听你母亲说,你对她也很满意,是吗?”
  “多谢娘娘关怀,儿臣自然是欢喜的。”潭哥哥紧接着皇后的问话答道,丝毫未犹疑,更没有显露自己的本心。
  皇后继续与潭哥哥交代,彼此亲热之意倒比刘美人还显得像是母子。我见自己实在多余,便轻施一礼告退离殿。
  “县主这么快就出来了?”霜黎候在廊下,见了我只快步迎上来,“皇后娘娘没有赐午食吗?这是……怎么了?”
  “皇后娘娘正忙。”
  我不想多言,只拉着霜黎赶紧远离。八月秋高,却还是有些余热,心里又存着事,便一路往回走,额上倒冒出了细密的汗。
  “咦,县主你看,清辉阁下头站了好些人!领头的那个不是高将军嘛!”
  我正低头拭汗,情绪也不大高,便听霜黎所言才举目望去,倒真是阿翁领着一个长队。再及细看,那队人员长相殊异,服色亦各有形制,竟却是……各国使臣?!!
  “还有其他小道吗?!”我回身一把握住霜黎的手,浑身直是打颤,但实际上,我还没看见“他”。
  “有是有,但那边正向我们这里过来,似乎避不开了……”
  霜黎被我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滚圆,抬手伸出食指指向我的身后。我惊觉转身,才见不过问句话的工夫,那队伍已近跟前,而阿翁也正看到我。
  真是上天作弄,这回竟是逃不脱了。我无法,只好将身迎至前头相见,表面上故作惊喜,内心却是冬雷阵阵。
  “阿翁好。”我微请一礼,眼睛也不往别处看。
  阿翁含笑点头,当着众人也对我礼敬一番,称我县主,才道:“这些都是各国使臣,陛下命我带他们游览大明宫。”
  说着,他让开头前位置,一甩拂尘,抬手引荐,“这是日本国使团押使多治比县守,大使大伴山守,副使藤原马养,还有新罗国使团……”
  阿翁再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只对着面前这三位日本使臣定了神。他们都是壮年男子,面貌恭敬,身着本国服制,青黑色,方领,袖口极广,头戴硬质高帽,脑后还挑出长长一条黑纱带。
  “修成县主有何事要问,可由下官代为传译。”一名译语官来至身侧。
  “不必,我懂日本语。”我对他微微一笑,一时竟有些开朗起来,想既是天意,倒不如从容一些,便以日本语说道:“三位使臣安好,小女昔闻贵国使团中有一位叫阿倍仲麻吕的留学生,汉学功底极佳,唐言也很通,他今日可随使团入宫了?请来一见罢。”
  三人闻言俱有惊色,却是那位藤原副使上前回话,他长揖道:“仲麻吕就排在后面,请小贵人稍待。”
  我含笑颔首,心中仍未有一丝恐慌,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越发生出些期待似的。
  “小贵人,这便是仲麻吕。仲麻吕,贵人赏识,还不谢过。”
  副使携着仲满走到我面前,要他行礼,可他怕是早就看到了我,也认出了我,不仅浑身定住,脸色凄黯,往日那双温存的眼眸里更噙满了泪水。
  他这算什么?做了亏心事害怕了,不敢相见?!还是恐我如今身份不同,要兴师问罪?!
  “呵,果然仪表堂堂,不负贤名。”我连连点头称赞,就好像真的不认识他一样。暗里只叹,人情轻薄如纸却不奈世事变幻如棋,该重逢的重逢,该懊悔的懊悔,无限旧事,长是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