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意 (1)(1 / 2)

回响 东西 0 字 2022-01-05

十五点,黄秋莹准时推开冉咚咚的房门。冉咚咚朝她身后看了一眼,问吴文超呢?黄秋莹喘着粗气,好像刚刚爬了几十级楼梯似的。冉咚咚请她坐下,为她倒了半杯温水。她端杯子的右手明显颤抖,仿佛整个人整个房间都跟随她的手抖动起来。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冉咚咚想吴文超是不是跑了?黄秋莹一口水没喝就把杯子放到茶几上,说冉警官,你真能对他宽大处理吗?冉咚咚说前提是他必须自首。她说你也有孩子,如果你的孩子犯了错误你会带她去自首吗?

“会。”冉咚咚不假思索,但回答后立刻不爽,觉得黄秋莹的类比是心理绑架。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难题,无法预测遇到后的真实反应,而且也不想遇到,哪怕仅仅想一想都是对女儿唤雨的玷污。唤雨纯洁得像个天使,她怎么会犯错误?

“可我为什么有一种出卖他的感觉?”黄秋莹说。

“这是道德困境,人人都有,就像母亲和丈夫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那样难以选择,就像伦理学研究的‘电车难题’那样让人为难……按常理,母亲舍不得交出孩子,但那必须是没有犯错的孩子。如果孩子犯错了你就必须惩罚,否则他会一直错下去,错到连挽救的余地都没有。你是老师,假如学生问你这个问题,你的回答肯定也和我的一样,这是标准答案,我们都无权篡改。一旦篡改,你的心会不安,他也会提心吊胆一辈子。没有绝对正确的选择,只有比较后的相对合理。只要比较,你就会发现自首是他最好的选择。”

黄秋莹沉默了,与其说她被冉咚咚说服还不如说她自己说服了自己。她在把吴文超叫回家来之前就已经说服了自己,这两天她无时不在自我说服,之所以现在还在犹豫是想寻找外部认同。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把吴文超从地下停车场叫了上来。当吴文超被邵天伟和小陆押走的时候,她忽然放声大哭,追出门去,说文超,妈对不起你……哭声越走越远,直到进入电梯间后消失。

冉咚咚的腿一软,瘫坐在床上,体会着黄秋莹的体会,仿佛刚刚押出去的是唤雨而不是吴文超,这种幻觉越来越强烈,任她怎么抹也抹不掉,心里空空的,慌慌的,生起一阵阵不祥之感,仿佛要把她击垮。她赶紧给慕达夫打电话,说老慕,我们订离婚协议的事你跟唤雨说了吗?慕达夫说没有。她说千万别说了,唤雨还小,经不起这样的打击。慕达夫说你不是说你已经跟她说了吗?她说那是唬你的,唤雨呢?慕达夫说在学校。她说你立刻到学校去,我要跟她通话。慕达夫说放学以后不行吗?她说不行,我必须马上听到她的声音。慕达夫说那我现在就去。挂完电话,她发现手机湿了,掌心里全是汗,就连额头以及后背都冒出了一层细汗。她想我是不是病了?关键时刻千万别病倒。她想站起来,但站了几下才发现自己身体虚弱,身子摇晃了一下。直到确定已经站稳,她才扶着墙壁走进沐浴间,冲了一个热水澡。

半小时后,他们离开了兴龙县。小陆开车,冉咚咚坐副驾位,邵天伟和吴文超坐后排。大家都不说话。冉咚咚看着窗外的远山近树,郁闷的心情稍有好转。忽然她的手机铃声响了,是慕达夫打来的。她按下接听键,把手机贴近耳朵,唤雨的声音传来,一股幸福的酥麻顿时传遍全身。“妈妈,我想你。”“妈妈也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正在回来的路上,你没跟同学吵架吧?”“没有,同学对我可好啦。”“身体好吗?没生病吧?”“好着呢,每餐吃一碗饭,一天喝一杯牛奶,吃一个苹果。”“觉睡得怎么样?”“一觉睡到天亮,连厕所都不上,爸爸每天早晨都夸我。”“瘦了还是胖了?”“不瘦也不胖,妈妈你快点回来,我要去上课了。”“去吧,宝贝,妈妈回来了带你去游乐园。”“妈妈再见。”“再见。”

通完话,她堵着的胸口一下就开阔了,心里有了一种踏实感,就像空着的地方填满了沙土,滑坡的地方砌上了挡土墙,证据不充分的案件补足了证据。她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但忽然心生愧疚,是那种自己吃饱喝足了而别人还饿着肚子的愧疚。于是她睁开眼睛,朝车内后视镜瞟了一眼,看见吴文超全身颤抖,嘴唇紧咬,发红的眼眶里噙满泪水。她说想哭就哭出来吧,谁没哭过,别不好意思。哇的一声,吴文超的哭声像开闸的水一泻千里。十年才回家他没有哭,跟母亲告别时他也没哭,直到现在他才哭。他哭着说妈妈,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生没生病、吃不吃得香、睡不睡得好……他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哭出灵魂。

回到局里,冉咚咚立刻对吴文超进行讯问。吴文超说今年二月二十号,星期六,晚十点,我在公司加班,徐海涛提着一个鼓囊囊的帆布口袋来见我。这之前,我只远远地见过他几次,都是在半山小区大门前的停车场,他接送夏冰清时偶尔会钻出来为夏冰清开车门,但我从没跟他接触,连话都没说过。他五官端正,身体壮实,喜欢抽烟。他把帆布口袋重重地摔在办公桌上,像个熟人似的坐在我对面,说我观察你已经很久了。我吓了一跳,问他为什么要观察我?他说因为你是个人才……我听到过有人称我“鬼才”,有人说我“聪明”或者“小聪明”,可把我称为“人才”还是第一次,心里难免小高兴,对他的警惕一下就解除,甚至想接着往下听,但他偏不接着往下说,就像好处不能一次给完。话只说了半截他便掏出一支烟来吸,公然蔑视摆在桌上“请勿吸烟”的牌子。看他吞云吐雾的样子,好像这个办公室是他的。我咳了两声,他没在意,就去开窗。他说关上关上,把窗帘也给我拉上。我拉上窗帘,回到座位。他说你哪来那么多话呀?我说不是你一直在说吗?他说我指的是你跟夏冰清哪来那么多话?我说你应该去问夏冰清。他说没兴趣,只是随口一说,你帮我叔策划的生日晚会蛮好,看得我的眼睛都涩涩的。我问他在哪里看到?他说管我在哪里看到,你收了夏冰清多少钱?我没回答。

抽完那支烟,他忽然把张开的右手掌递到我面前,说我有一巴掌的生意,你愿不愿干?我问巴掌后面几个零?他说五个,也就是五十万。像我这样的小公司,一下来了这么大的生意,心里那个高兴劲差点就脱颖而出。好在我积累了一点谈判经验,强行捂住内心的喜狂,说那要看是什么生意?他说你的强项,搞个策划。我问策划什么?他说让夏冰清不再骚扰我叔叔,永远也不要骚扰。我说不让她骚扰都挺难的,更何况是永远不要。他又点燃一支烟,把烟灰弹到纸巾里,仿佛在抗议我不给他拿烟灰缸。我说我又不能天天跟着夏冰清,怎样才能让她永不骚扰?他说我要是知道怎么做还出钱请你?我说给点暗示。他说没有暗示。我说你身体这么壮实,这事你应该自己干,而不是找我这种瘦弱型的。他说你什么意思?我说那你什么意思?他用指头敲了敲脑袋,说这不是力气活是脑力活,除了不杀她,什么办法都可以用……

“你确定他说过这句话吗?”冉咚咚打断他。

确定,他说,听徐海涛这么一讲我就感到胸闷,特别他说了“杀”字,这个字就像一把刀顶着我的后腰,让我感到不舒服,尽管他在前面加了“不”。我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拉开帆布口袋,让我看里面一坨一坨的新钱,说既然有才华,干吗不挣?我的眼睛噌地亮了,恨不得把那些钱立刻赚过来,不瞒你说,像我这种没爹爱没娘疼的孩子,除了爱钱就不知道爱什么了。我问袋子里一共有多少现金?他说五十万。我说你是一次付清吗?他说先付五万,事成之后再付四十五万。我笑了一下,说谁还缺五万呀?他说那你想要多少?我说至少先付三分之二。他说哪有这样做生意的,最多先付十万。我摇摇头。他又抽了一支烟,说看你像个诚实人,先付你十五万吧。我还是摇头。他伸手去关钱袋子,但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说要不先付你二十万?否则我就找别人了。我说如果别人能办你不会找我,能办这事的人不仅要跟夏冰清熟悉,还要获得她的信任。他重新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说果然是个聪明人,这样吧,先付你一半,这是我目前能够做到的极限了。我想不能再摇头了,如果再摇头这些钱就要跟我说拜拜了。他见我不吱声,知道是默认,便从袋子里拿出二十五坨摆在桌上,要我写个收条。我当场写给他。他把收条丢进帆布袋,提着剩下的钱离去,快出门时,他说这一半我先帮你收着。事后,我慢慢回忆,发现他很会谈判。他怕我不接单,故意把五十万元全都拿来给我看,刺激我的欲望,然后又一点一点地抠首付……

“你的收条是怎么写的?”冉咚咚再次打断。

今收到徐海涛首付策划费二十五万元整,他说,除了这十几个字,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敢写,生怕产生歧义或误会。但收下这笔钱后我一直坐立不安,就像收下一个肿瘤,也不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我一面想挣钱来付我的房款,一面又害怕完不成他交给的任务,为此我掉了不少头发。我掂量怎么去说服夏冰清?先后想了不下三种方案,却没有一个方案能够说服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又如何去说服她?

“你能说说是哪几种方案吗?”冉咚咚问。

他说太幼稚了,都不好意思说出来,比如先在她面前丑化徐山川,每天都曝光徐山川的黑料,直到把徐山川全面洗黑,让她一看见徐山川就恨不得扇他耳光;然后,再用循序渐进的方式为她规划一个美好的未来,告诉她像她这么优秀的人应该找一个诚实的专一的男士。为此,我打算请人不停地跟她相亲,从跑龙套的演员到公务员到运动员,只要诚实专一的都可以给她介绍。我像平时搞广告策划那样在黑板上画出密密麻麻的线条,结果没有一条线是直的。问题出在诚实专一上,一般诚实专一的人都是些老实人,他们显然入不了夏冰清的法眼,况且表面老实的人也未必就真的老实,他们要是坏起来也许比谁都坏。那么,能不能出大价钱请一位帅哥去勾引她?把她的注意力或者说情感依赖从徐山川的身上转移过来,哪怕转移半年或几个月,但这个想法在我脑海仅停留两天就被划掉了。凭我对夏冰清的了解,光帅是吸引不了她的,否则她怎么会爱上徐山川,徐山川一点都不帅,帅的是他有钱。因此,唯一的可能就是找一个比徐山川更帅更年轻更有钱的人来爱她。去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简直比找不好色的男人还难。现如今,只要拥有其中一项的人都不会愁娶,更何况集三项于一身。于是,这个想法也被我划掉了。那段时间,我即便走路、吃饭、睡觉、喝咖啡或聊天都在想解决方案,越想越发现自己能力有限,越想越感到自己渺小,忽然发现徐海涛是个挖坑高手。

“你认为徐海涛给你挖了什么坑?”冉咚咚问。

他说只是怀疑,没有证据。冉咚咚说我们想听听你的怀疑。他犹豫,低头看着地板。她说你到底怀疑徐海涛什么?他说我怀疑他想借刀杀人。她说为什么?他不是强调你别杀夏冰清吗?他说这正是他的狡猾之处,因为我想来想去,只有杀人灭口才能让夏冰清永不骚扰,但徐海涛为了逃避责任故意说反话,想把我套牢。她说你进套了吗?他说谁会那么傻,猎物一旦发现陷阱都晓得绕道走,何况是我。说这话时,他憔悴而绝望的脸上不经意地露出一丝得意,似乎在佩服自己。她对这个表情反感,觉得施害方的智力炫耀就是对受害方的不敬,哪怕这个炫耀只有一点点。

第三周,吴文超说,我想到了一个策划案。他一直把这件事当策划,有意无意强调这是一桩生意,目的是想掩盖谋害。冉咚咚看透没说透,先让他的讲述飞一会儿。他说我的灵感来自刘青,刘青是我大学同学,当时在A移民中介公司上班。他身高一米七八,微胖,手粗腿粗,掰手腕班上没有任何人掰得过他。冉咚咚想为什么要说掰手腕?他又在强调力气。他说但是刘青的口才不好,一紧张就结巴,虽然他长得帅。毕业后他应聘过无数单位,每次都进入面试,但每次都被刷了下来,原因是他回答问题时太紧张,说话断断续续,关键时刻每个字都有回响。很奇怪,当他与熟人、朋友或家人聊天时舌头是薄的,话滑得就像泥鳅,吹起牛来不用打草稿,可一旦遇到陌生人或面临紧要关头,他的舌头立刻就变厚,话卡得就像卡带,每个字都要响两遍以上。每次结巴他都想用下一次来纠正,可当下一次机会来临时环境变了考官变了,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没办法,他只能在家啃老,每天都被父亲冷嘲热讽。他父亲在市图书馆工作,看了许多书,政治的经济的文学的都看,说起话来声音不大却绵里藏针,刘青常常把他父亲的话比喻为“暗器”。看见刘青打游戏,他父亲说没关系,老一辈也打,但他们打的是江山,你打的是未来;看见他窝在家里不出去找工作,他父亲说守业比创业更难,我买了这套房子,你就守这套房子;看见他的房间乱糟糟的不收拾,他父亲说今天的邋遢是为了明天的干净,今天的懒惰是为了明天的勤奋,这就是唯物辩证法;看见他隔三岔五跟他母亲要钱出去会女朋友,他父亲说真正有本事的不是花自己的钱,而是花别人的,就像大老板们花的都是银行的贷款。被父亲讽刺多了,他也曾反击,说别人找工作拼的是爹,我明明有个爹却拿不出手。他爹哪里受得了他的“暗器”,第二天就从图书馆借了四本励志书,放到他的游戏桌上。他哪有心思读这些书,但他每反驳一次他父亲就在他桌上放四本,要求他必须读,并不定期交流读后感。桌上的书越堆越多,多得桌面都压弯了。看着那些厚厚的书本,他不再反驳他父亲,因为他觉得图一时嘴快换惩罚性阅读,简直就是在做亏本生意,哪怕只读读那些著作的大标题与小标题,他都觉得堪比公司破产。于是,他像母亲那样变得沉默寡言。他母亲一直讲不过他父亲,结婚后不久便养成了不发言不表态不争论不交流的“四不习惯”。五年前他母亲从企业下岗了,现在除了做家务,剩余的时间就去跳广场舞。

跟母亲要钱太频繁他不好意思,便跟表姐借。他表姐知道他借钱是老虎借猪,每次只借百把两百元,但借的次数多了她也不想借了,就把他介绍到自己上班的A移民中介公司。公司给他的条件是没有基本工资,只拿项目提成,也就是他做成一单就拿这单的提成。移民中介靠的是一张嘴,帮他介绍这份工作简直是拿他到火上烤。好在他没有畏惧,而是尽量少说话多提供材料,少劝说少灌输多留时间给顾客思考。虽然大部分客户喜欢找嘴巴甜的中介,但也有极少数喜欢找像他这样话不多看上去显得诚实的。他做的就是极少数人的生意或者熟人的生意,偶尔做成一单,勉强可以挣够饭钱和维持日常开销。虽然他经常来跟我吃饭聊天喝咖啡,但从不跟我借钱。在我面前他尤其重视尊严,宁可在家待业也不愿意到我的公司上班,我诚心邀请过他。他越是不在我面前说他的困难,我就越明白他不服气,尽管我比他混得好,这也是我们心里始终隔着一层纸的原因。他这么自尊,一是因为他长得比我高帅,二是因为读大学时他曾因为爱情风光过。我们的班花叫卜之兰,好多同学都喜欢她,但泡上她的不是别人却是刘青。刘青先不跟卜之兰说话,在班里能不开腔他就尽量不开腔,等全班同学都混熟了他的话才慢慢多起来。当时,他父母对他的未来充满了夸张的想象,经济上无条件地给予支持,虽然他不富裕却也不缺钱花。恰巧,卜之兰不是物质女孩而是帅哥控。于是,两人动动眉毛眨眨眼睛便好上了。他们出双入对,撒狗粮,秀恩爱,引来全班同学嫉妒。有人面对别人的嫉妒是尽量收缩自己,而有的人却把别人的嫉妒当作成绩尽情享受。他俩属于后者,就像那些“凡尔赛”。

“凡尔赛指什么?”冉咚咚问。

他说这是网络上的梗,名称来自一本名为《凡尔赛玫瑰》的漫画,画里的生活华丽高贵,有人就用“凡尔赛”代替貌似过着这种生活的人。他们在自媒体上假装抱怨,其实是为了炫耀,往往用正话反说的方式来表扬自己,比如明明自己很瘦却说自己胖了,坐着豪车却说这车可惜有点窄,买了名牌包包却说价格没想象的那么贵,反正就是变着法子自恋。刘青和卜之兰就有凡尔赛性格特征,当然他们炫耀的不是财富而是爱情。比如有一次,刘青在朋友圈晒一张卜之兰帮他洗衣服的照片,还配发了一段文字:“女人漂亮有什么用?既不跟我谈哲学也不跟我谈诗歌,偏要帮我洗衣服。”卜之兰秒赞,留言:“讨厌,要是知道你不喜欢漂亮的,我就叫我妈把我生丑一点。”又比如刘青在朋友圈晒一束玫瑰,配文:“这花那花不如班花。”卜之兰就在下面留言:“这草那草不如班草。”再比如,刘青晒了一张他们的合影,配文:“有人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我看未必。”卜之兰立即留言:“虽然我也听到了,但我就是不发圈,难道你不晓得说真话会招人嫉恨吗?”这种假装谦虚实为自夸的体裁,渐渐演变为“凡尔赛文学”。刘青和卜之兰知道我们嫉妒他们,但我们越嫉妒他们就越拉高恋情。他不止一次跟我讲别人嫉妒多了就会变成嫉羡,即又嫉妒又羡慕。他认为我是唯一不嫉妒他的人,因为按身高按长相我还配不上嫉妒他。虽然我心里不爽,但又不得不默认他的这一认知。他不明白喜欢美好是人的天性,包括喜欢美丽的同学,不管自己配不配得上。

我们成了朋友,这种关系一直保持到毕业后。今年三月下旬,他到公司来跟我聊天,我忽然想为什么不让夏冰清移民?这个灵感像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让我全身悄悄兴奋,兴奋到悄悄战栗。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免不了多看他几眼,发现他的笑容如此憨厚,竟洋溢着一种值得信赖的可爱,真是好想法产生好心情,好心情加深好友谊。当晚,我就想跟他谈这个构思,但我拍了一下脑袋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得先摸摸他的底。

我通过他认识他的表姐,再通过他表姐了解到他与卜之兰早就分手了,原因是卜之兰嫌弃他没有稳定的收入。他在中介公司也干得不好,一是因为他不会忽悠,二是因为他不想忽悠。摸清他的底细后,我把他约到公司喝咖啡。我说我手上有一单十万元的生意,你想不想做?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说那要看是什么生意?没想到他比我还能装。我说劝一个美女移民,如果劝不动就跟她恋爱结婚。他说美女有两种,一种是真美女,一种是我爸说的美女。我从手机里翻出夏冰清的照片给他看,他说劝她移民我可以理解,让我跟她恋爱结婚令人可疑。我说这是别人交给我的任务,因为我完不成,所以想把这单生意转给你。他问老板的终极目标是什么?我说让她永远不再去骚扰他,她是他的情人,现在他烦她了。他说十万元费用怎么支付?我说先给一半,完成任务后再给一半。他说让我认真思考七十二小时。

但他只思考了二十四小时就到公司来找我,说愿意接下这单生意。我说据我所知,你在公司的业绩一般,你有把握劝她移民吗?他嘿嘿一笑,说不是还有美男计吗?我说她看不上你,让她移民才是你挣到这笔钱最靠谱的办法。他说这个不敢保证。我说我有方案也就是剧本,只要你按我的剧本走,十有八九会成功。他问什么剧本?我把方案跟他讲了一遍,他说行,那我就按你说的做。

“把你的方案跟我们讲一讲。”冉咚咚说。

“别急,我会全部坦白。我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喝了一口水,“但是,现在我想上一趟厕所。”

十分钟后,讯问继续进行。吴文超说我设计的第一步是“巧遇”。夏冰清不像从前那样经常来我办公室喝咖啡了,尤其是我帮她策划了徐山川的生日祝福之后,而且偶尔来也不像从前那样口无遮拦,仿佛她不是原来的她。四月上旬的一个下午,具体哪天我记不清了,她出现在公司的大门口,回头望了一眼才走进来。她说能不能把窗帘拉开?由于工作太忙,我都没注意窗帘是关上的。冉咚咚想一定是接了徐海涛的生意后才不敢拉开窗帘的,人的心一旦阴暗就怕见光。他说我拉开窗帘,自然光照进来,半山小区的大门车来人往。我给她煮了一杯咖啡,她闻了闻,说没从前的香,一口都不喝,好像咖啡里有毒。冉咚咚想为什么用这个比喻?难道他潜意识里想过在咖啡里下毒?我对她说咖啡没变,是心情改变了你的味觉。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说文超,我跟你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你没告诉别人吧?我说告诉别人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冉咚咚想反之,如果有好处是不是你就出卖她的秘密了?他说夏冰清这次来找我就是要我为她保守秘密。她说我和徐山川的关系越来越复杂,我的事你千万别跟人讲,经历了这么多,我都不敢相信任何人了,但你是个例外。我说放心,你的秘密早就烂在我的肚子里了。她说感谢不卖之恩。

事实上,我从来没跟谁说过她的秘密,要不是为了配合你们调查案件,我也不会跟你们讲得这么详细。我见她不喝咖啡,就给她拿了一瓶矿泉水。她看了看矿泉水的标签以及密封的瓶盖,扭开,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半瓶。冉咚咚想她为什么不喝咖啡而喝矿泉水?说明她开始警惕别人提供的饮品了,包括警惕她信任的人。他说进门后她一直心神不宁,久不久便朝身后看一眼。她说有人想杀我,我该怎么办?我说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是不是压力太大你出现了幻觉?她说有人跟踪我,而且徐山川不止一次提醒我出门小心,每天我都觉得好像要出事了,吃不香,睡不踏实,一晚上要起来看几次大门反没反锁,窗口关得严不严实。我说如果心里很紧张身上又出虚汗的话,那最好去看看医生。她说糟糕,医生又不管案件。我劝慰她,但她好像一句都没听进去,整个人坐立不安,一会儿挠头,一会儿摸鼻子,一会儿挪屁股,一会儿看手机,人在这里心在别处。

“她跟你说过什么人跟踪他吗?”冉咚咚问。

“没有。”

“她说没说过徐山川怎么提醒她?”

“没有。”

“你继续。”

他说我们正聊着,刘青夹着包走进来。刘青是接到我的短信后赶来的,我想让他们巧遇。刘青说吴总,你的方案已经做好了,是现在看还是……夏冰清站起来欲走,我说是个移民方案,如果有时间请你帮参考参考。她犹豫了几秒钟重新坐下。我怕她怀疑,不敢隆重介绍,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这是刘青,这是夏冰清。他们相互点点头。刘青把U盘插入我的电脑,把“吴先生移民方案”投射到墙壁上。他做了三个选项,第一个移民美洲,第二个移民欧洲,第三个移民亚洲,而在亚洲的子目录里,新加坡是重点介绍的国家。

看完方案,我让刘青先走,然后问夏冰清如果她是我,会选择移民哪里?她说新加坡。我问为什么?她说新加坡治安好,干净漂亮,华语可以通行,生活饮食习惯接近……她每说一个优点我就点一下头,点了十几下,她突然问我为什么要移民?我说我压根儿不想移,因为刘青拉不到生意天天来磨我,我就让他做个方案看看,没想到他当真了。我一个做广告生意的,到了外国没法挣钱,倒是你这样的白富美适合出去享受生活,反正又不缺钱,来去自由,既可躲避别人的跟踪,又可省去感情上的纠结,像你这样的条件在新加坡找个高富帅还不是点点头的事。她一下就坐稳了,手上的小动作也没了。我把方案又放了一遍,她说你能把刘青的电话号码给我吗?我拔出U盘递给她,说方案后面就有刘青的电话号码,他是单身汉,人又长得帅,你别移民没弄成感情被他骗了。她笑了笑,说我有那么轻浮吗?

我设计的第二步是“憧憬”,就是要让她看到移民后的远景,包括就业买房结婚生子以及孩子上学等等。资料刘青事先都准备好了,说服夏冰清的方案我们共同商量了两次。我告诉刘青一定要倒着说,就是先说新加坡有两所亚洲一流的大学,然后再说中学、小学、幼儿园如何如何好,任何一位女性只要你一说学校她就会联想到孩子,这时你再说结婚生子,再说买房,就业。许多看似困难重重的事情,只要你一倒着说或者反着说就迎刃而解。就业我们重点推荐她开办一家华语儿童培训中心,新加坡的官方语言是英语,但华人占74.2%,他们即便把英语说得再溜也要让下一代记住母语。

三天后,刘青跑来见我,说夏冰清找他了,他把我们事先准备的方案给她演示了一遍,她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甚至开始询问中介费多少,从提出申请到获准移民大约需要多长时间等具体问题。汇报完,刘青做了一个数钱的动作,意思是想跟我拿五万元定金。我让他等一会儿,出门给夏冰清拨了一个电话。我说前次劝她移民很不礼貌,希望她别见怪。她说哪里哪里,感谢都来不及,我准备正式委托刘青帮我办理移民手续。挂了电话,我回到办公室,从保险柜取出五万元交给刘青,反复嘱托他如果办成了还有五万,如果搞砸了五万元必须退给我。他接钱时激动得双手发抖,还把其中一坨撒落在地板上。他蹲下去捡钱,一个劲地表示感谢,不停地说照办。

当我听到夏冰清说想移民的时候,心情就像冰河解冻,紧张的情绪顿时舒展,仿佛春天来了万物复苏,仿佛绑久了的手脚突然松开,可以做扩胸运动了。说真的,徐海涛把这么大一个难题甩给我,连我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可以完成?我想赚钱又不想伤害夏冰清,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没想到一个好的策划帮我解决了两者的矛盾。当晚,我请刘青喝了几杯。平时我不喝酒,但那晚上我喝多了。我对刘青说夏冰清挺可怜的,她再也经不起伤害了,希望你做这单生意时不要骗她。那晚,我鼻子酸酸的,把自己给说哭了。

吴文超说十天后刘青又来找我。刘青说夏冰清已跟他签订了委托办理移民合同,还付了定金。我想这事成了,一想到成事后徐海涛还得支付二十五万元,我就像谈恋爱的人提前进了洞房那样兴奋。我一边兴奋一边紧张,突然有了一种赚钱赚得太快的罪恶感,也就是“道德恐怖症”。但我太需要钱了,我需要按揭住房,需要维持公司运转,需要给职工发工资交保险,需要向抛弃我的父母证明我会活得比他们好。我想为什么徐海涛、徐山川没有“道德恐怖症”,而我赚了一点小钱就恐怖得心里像发生了九级地震,整个人都跟着摇晃?冉咚咚想你恐怖的不仅是赚钱,还有可能害怕发生意外,也许从那时起你就预感到了会出人命。他说我告诉刘青绝对不能有半点闪失,否则你就白干了,人不怕挣不到钱,怕的是挣到了钱还要吐出来。他嘴一撇,露出满满的自信,说放心,夏冰清正一步步走向我们的预期。我问他这事办妥需要多长时间?他说移民新加坡有三种方式:投资移民、创业移民和技术移民,夏冰清选择投资移民。投资移民速度最快,只需等待六到八个月,但投资额度要两百五十万新币,也就是一千万元人民币左右,目前她还凑不够这个数,需要时间筹款。我问其他移民方式需要多长时间?他说两年左右。我说尽快,周期越短利润越高。

五月中旬,好像是五月十二号,中午,徐海涛到我办公室来,说我工作不力,夏冰清不仅没有停止对徐山川的骚扰,反而越来越频繁,甚至还逼徐山川给她一笔巨款。我跟他解释,说夏冰清确实需要一笔钱,否则没法移民。徐海涛说你是策划她不骚扰还是跟她合伙诈骗?如果要付给她那么多钱我找你干吗?想一想时间快成本低的办法,必须在两个月内搞定。我说我再想想。他气呼呼地离去,走到停车场又返回。我以为他是回来补充批评我的,紧张得头皮都硬了,但他伸手一抓,我才发现他是回来拿车钥匙的。压力产生幻视,我竟然没看见办公桌上有车钥匙,好像车钥匙是他伸手时变出来的。当晚,我就把刘青叫到办公室了解情况。他说夏冰清还在筹款。我说时间不允许等得太久,能不能找一个移民成本又低时间又快的国家推荐给她?他说塞浦路斯,只要在那个国家购买一栋三十万欧元的房子,两个月就可以获得绿卡,但夏冰清说那个国家太远了,来回不方便,语言也不通,而且她父母也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她不是一个人在移,而是要和父母一起移。我问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他支支吾吾,说夏冰清可能爱上他了。

我惊讶之余不信,说夏冰清对你有什么具体表现?刘青说她来公司订中介合同那天坐在他的左手边,因为合同的条款要修改,所以两人就凑在一起看。看着看着,他感觉左膀子有点热,轻轻一让,那团热又跟上来。那团热就像满格的Wi-Fi信号,太强烈了。它是夏冰清的右乳,贴着挺舒服,他就不再让了,还故意把膀子压过去。开始它还礼貌性地闪躲,可渐渐地它就不躲了,还在他膀子压过去时主动迎上来。一来二往,两个小时内,膀子和右乳便产生了友谊,仿佛谁也离不开谁似的,直到订完合同它们还靠在一起。刘青说仅凭这点表现他不会相信她爱上他,问题是订完合同后她约他去吃饭,说是要好好庆祝一下。他们庆祝的地方是公司对面的长来饭庄,坐的是卡座。他说吃饭的过程中,她一直在试探他愿不愿意跟她一起移民。她说她一个人带着父母,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要是有一个像刘青这样的男人一路同行,那她移民的信心就更足了。尽管她表现得那么直白,但他仍然不敢相信她是爱他,也许是她寂寞了想找个人填空。后来,她约他看了一场电影,恐怖片,她吓得全程都捏着他的手,特别紧张的时刻她竟然扑进他的怀里,一连扑了几次,每一次她的脸都摩擦他的脸,他忍无可忍就把她给吻了。我问他后来呢?他说他还在且听下回分解,因为电影是前天晚上看的。

吴文超歇了一口气,喝了一口水,说我忽然想扇刘青一巴掌,但我没有理由扇他。我跟他说你最好别碰她,她的背景很复杂,一不小心你就会把自己赔进去。她不会真的爱上你,即便有些小动作那也不是爱情而是在寻找刺激。我承认我的策划有瑕疵,让她移民和让你勾引她恋爱结婚是矛盾的,两者不兼容,因为你只要跟她恋爱结婚她就不会移民,只要她不移民就有可能再去骚扰那个老板,只要她继续骚扰老板我们的任务就没有完成,只要任务没完成你就得退钱。我在警告他的时候心情万般复杂,好像自己突然没有了主见,我不想让他吻她的念头比做成这单生意的念头更为强烈,甚至想跟他毁约。我心生妒忌,发现暗恋夏冰清的程度远远高于自己的判断。认识她那么久,说过那么多话,我连她的手指头都不敢用力捏一捏,但是现在我竟然把她送进了刘青的怀抱,而且还付刘青酬金,怎么想怎么不爽。刘青问那你的意思是……我说只让她移民不许发展感情,否则你退出。他说这有什么难的,漂亮的女人我又不是没碰过,问题是你说移民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我才帮你想了一个办法。我问什么办法?他说私奔。我说跟谁私奔?他说跟他。他说他曾经跟夏冰清描述过另外一种生活,就是到一个类似“世外桃源”的地方,过陶渊明似的佛系生活。那里有村庄,有牧场,有牛羊,有蓝天有白云,有钟声,有弯弯的小河和弯弯的月亮,还有那心爱的小伙和姑娘,但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任何外界干扰,无忧无虑无烦无恼。她听得眼睛都大了,满脸都是向往的表情。我问他真能把她带走吗?他说只要给他一个月,保证还我一个惊喜,前提是把后面那五万元也付了。我说事还没办完呢。他说没钱做不了陶渊明,更不可能带上她。

想了半小时,我打开保险柜又付了他五坨,说这事就交给你了,我也没精力管了,希望你把她带到一个如诗如画的地方,越远越好。与其说我相信你,不如说我相信她,因为她有太多不愿意面对的事实,隐居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你好好照顾她,让她幸福,别让她痛苦,祝你们白头到老、儿孙满堂。冉咚咚想人间哪有这么好的地方,你说的分明是天堂。吴文超说刘青抽了抽鼻子,眼眶有点湿,说从来没人这么相信过他,包括他的父母,也从来没人一下给他这么多钱。我说从此以后你别再找我,我也不找你,最好连电话也别打,如果听到你进展不顺的消息我会很烦。虽然我还远未到男人更年期,但我已经养成了不愿意听坏消息的习惯。他说明白,谁都不喜欢坏消息。离别时,他给我一个大大的熊抱,抱得我都快窒息了才松开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夏冰清遇害的?”冉咚咚问。

吴文超的眉头轻轻一皱:“六月十七号晚上十一点左右,半山小区来了一辆警车,又来了一辆警车,警车停在夏冰清租住的那栋楼下,我看见有人在楼下围观,就怀疑夏冰清是不是出事了,立即上网搜索,发现你们在几小时之前已经发布寻找受害人线索的消息。第二天,小区的保安证实警察勘查的就是夏冰清的租屋,门口还贴了封条。”

“为什么你会怀疑是夏冰清出事?”

“直觉或者预感,反正脑海里第一个跳出的念头就是她,也许是担心她,也许是因为知道她一直有自杀倾向。”

“之前我们曾多次对你进行询问,为什么你没告诉我们关于徐海涛找你策划这件事?”

“我怕惹麻烦,怕你们怀疑我作案,所以没敢讲。”

“你参与作案了吗?”冉咚咚逼视他。他迎着她的目光:“没有,我没有参与作案。”

“那你为什么害怕?”

“这事就像蟹黄沾上了裤裆,不是屎也像屎。虽然我没有参与作案,但我收过徐海涛的策划费,又委托过刘青帮夏冰清办理移民。尽管我只是在做生意,但怕你们不相信我。”

“你想到过夏冰清会是这样的结局吗?”

“没有。我想到过她跟徐山川结婚,想到过她跟刘青私奔,想到过她有可能自杀或者移民,但绝对没想到这个结局。”

“你一说绝对我就警惕,这不是你的真实心理,如果要我相信,你必须把自己彻底敞开。我跟你妈妈是聊过通宵的人,她把你交给我就是信任我。信任很重要,我希望你能获得我的信任。”

他低下头,迟疑了两分钟:“对不起,我想到过她会被害,但我非常害怕她被害,我越是害怕她被害,就越不敢想她会被害,生怕想象会变成事实。我不仅想到她会被害,还想到过自己被害,父母外婆外公被害,凡是和我有亲缘关系的我都想到过他们会被害。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反正经常会这么想,一想就害怕,心里莫名其妙地紧张。”

“你怀疑过夏冰清是谁杀的吗?”

“刘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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