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裴大人劳苦功高,待我回朝定向陛下禀明,裴大人和黄龙戍算是大功一件”
裴纶弯着的腰始终不曾抬起,他眼睛眨了眨,哪怕听出六皇子言语当中的不屑也恍若不知,“老臣不过微劳而已,哪里还敢居功,倒是殿下年轻有为,如今监斩了秦殊观之后在军中声望想必更加隆重啊”
他这话正说到六皇子心底,他在御前硬是接下这种差事,无谓两点,一则是打压秦延年一派,二则也是为了顾全军中的铁则,如此一来他在军中便是除去大将军之外的第一人,有了整个王朝的大军做起后盾,不管他日陛下立储如何,他都将立于不败之地。
想到这里,六皇子不由露出一丝笑容,实在没想到这个从前自己根本看不上眼的黄龙戍正卿居然还有这般见识,倒让他刮目相看了,“裴大人既来了,不如就在此间一同观斩吧”
裴纶把腰弯成了一把拉满的弓弦,“既然如此,老臣就恭敬不如从命”
看着裴纶跟六皇子搭了几句话就一样搬把椅子坐在身旁,大理寺卿齐麟和刑部侍郎段玉光脸上都露出不悦神情。
段玉光缓缓起身,斜着目光走过裴纶,刻意站到六皇子身旁,瞪大了眼睛指着立在那里的秦殊观。
“囚犯秦殊观,你犯下不赦之罪,我等奉命监斩,又有皇子殿下亲临,你岂可不跪?”
秦殊观看了一眼这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见他已是白头仍趋炎附势不免荡起一丝笑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秦殊观虽罪责在身,扪心自问却无愧天地君亲,今日纵然倾辄,也非什么人都可颐指气使,若是要跪,这一跪也该是皇天后土”
于是,他缓缓转身,面对着惶惶苍天,俯身而望是生民人影攒动,他傲然而笑,已是坦然于生死。
“我死之后,望这世界尚有一变”
“戚戚荡荡寒山雪,迢迢漫漫折华年。”
他闭起眼睛,仿佛鼎沸喧嚷的声音渐渐化作金戈铁马直入耳边,那战鼓隆隆,杀意尽显,他好像又穿上一身洁净无尘的铠甲,跨上骏马,眼前是无边的土地,望之不尽。
除了守土边疆,他也曾立志要冲出国门,只可惜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午时将至”一个声音传来,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往地狱的大门。
六皇子又看了秦殊观一眼,转身走向属于他的位置。
“慢”
突然,从人群里传出一个字来,那嗓音如雷,盖过了所有混乱的声音。
六皇子立即转身望去,只见一个男子一手提剑,一手托着酒坛,昂首挺胸,竟转身之际便越过了森严的守卫,他身子凌空而起,踏着一个卫士的手臂落在监斩台下。
“何人如此大胆”
见有人敢于闯入法场重地,顿时引起一阵骚乱。
“哈哈哈,人生一口英雄气,死也要死的利落,人头落地之际不浮一大白那可是要化作冤魂永世聚而不散的啊”
张凤白这句话豪迈疏狂,说的人耳边隆隆作响,好像瞬间真的有无数冤魂哀嚎不止。
六皇子长于军中,向来敬重豪迈之士,他挥了挥手,让围拢过来的卫士暂且退去,“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张凤白张开双臂,“自然知道,杀人的地方”
“而且我还知道殿下一直投身戎伍,想必早就见惯了大场面”
六皇子点了点头,“既然知道,就不该乱闯,你且下去,我可以恕你无罪”
张凤白微微颔首,却没有退去的意思,“我闻朝廷处斩犯人之前向来有断头酒一说,不知可否属实”
“虽未成文,但并无不可”
“那就好,我不是来闯法闹事的,只是带了一坛陈年老酒特与将死之人黄泉路上喝”张凤白一指秦殊观,大声说道。
所有人都在等六皇子示下,这个说法虽有,但向来不是谁都有那样权力的。
六皇子看了一眼秦殊观,又看了看张凤白,缓缓移开身子,“好个义气,你去吧,唯不可误了时辰”
张凤白在卫士面前解下太白剑,大步来到秦殊观面前,俯身下来,“本来我与你那好兄弟一起商量索性闹个大场面出来,可惜临行偏为人所阻”
秦殊观没有惊讶,“张兄说的可以梁若钧”
张凤白点头,心想这两个人心思缜密倒是一般无二。
“秦兄弟,你为救人而落如此地步,让我情何以堪”
秦殊观双手被缚,身不能动,“张兄你错了,我斩杀窦丹丘出关杀敌为的却不是哪一个人,那时候是不是蔡文姬尚无定论”
张凤白微微怔住,这些话秦殊观之前并未提起。
“王朝百年,雄关在前,就算是一个普通百姓落在敌手,身为守关将士也该一马当先,岂可让外辱笑我堂堂东阳无勇夫,何况在自家门中日久,或许安乐真的容易让雄心壮志腐朽不堪,若有一天外敌来犯又当如何”
秦殊观字字灼心,所虑却无比深远,就算是张凤白一时不能尽解其中三味,也听得满心振奋,又由振奋落入尘埃,仿佛把心思摔成两半,反差极大。
“不过,能有张兄送我一程,秦殊观已是莫大荣幸,何况张兄这不是带来了一坛佳酿”
张凤白这才回过神来,将酒坛撕去封口,一股酒香四散,他认真的看着秦殊观,大笑起来,“人生当真是不饮不醉不快活,今日管他奶奶的什么王朝,就算是天王老子降临,也该痛快的大醉一场”
他把坛口递到秦殊观唇边,让他先大饮一口,酒气上涌,让脸色微白的秦殊观顿时红了起来。
“好,今日你总算不再拒绝啦”说完,他又自顾自的灌了起来。
二人法场之上,旁若无人的你一口我一口的狂饮起来,张凤白大笑而歌: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酒入胸腹,当真如太白复生,竟将一切都抛在脑后。
苏臻被军士拦在外面,只能看着二人场上对饮,虽也羡慕,但一想到不久之后秦殊观真的要身首异处不由得泪眼朦胧。
梁若钧站在人群之外,轻轻闭上眼睛,好像有无数人影从他面前走过,在京城多年,他看过太多生离死别,身在公门,他见了无数普通人见不到的暗涛汹涌,而在那些背后世界的斗争中泯于硝烟的实在是数不胜数。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黑白两面到底是相互对立的还是在彼此依存相互扶摇,像是天下紫极楼这样的暗夜组织本该是白的坚决对立,可当他明明触手可及之时,却被他的顶头上司拦下,而后的一切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弭无形,就连朝廷也并无追查之意。这看起来很可笑,可实际上却隐藏着一个极大的暗预,那就是黑白会在某些时候纠缠在一起,而这一切的粘合剂从来都是一个叫做“利益”的东西。
这几天来他在京城里巡游,从相府到大将军府,从裴纶到六皇子,还有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掺杂繁复,就像是一盘无形中的棋局,每每落子都要利益权衡,想必秦殊观此刻的生死也在当中。
多么可笑的利益,上至天庭,下至宵小鼠辈,都为之倾倒,在这些面前,自己所坚持的竟是如此可笑。
忽然,一阵疾风传来,让耳边布满嘈杂的世界也为之战栗不停。
梁若钧睁开眼睛,极目之处就见一匹骏马如鹤立鸡群,正疾驰而来,马背上之人浑身轻甲手持长枪,青丝未挽,在风中飘荡如瀑垂落,一双眼睛里仿佛生出可以划破苍穹的箭,霎时间穿过拥堵的人群,一直飞向监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