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离,浓云裹住穿行的月光,那种厚重感层层叠叠的压下来,让人快要透不过气。
好在再长的夜终究都会过去,新的一天也随之到来。只是在天光再现的那一刻,对于每个人的意义又各不相同。千万黎民开始着眼于生计,为了糊口而日复一日劳作不休;边塞将士枕戈待旦度过一夜,只有在此刻抬起眼睛看见一缕晨光时才得以稍稍休憩;宫墙前守卫依旧森严,挨了一夜的冷风,卫兵张嘴想通过一个哈欠将所有的疲惫都排遣出去,可又立即憋了回来,生怕因此扰了贵人清静而丢掉身家性命;蜿蜒如蛇自北方穿向西南的河道水波氤氲,一缕缕稀薄的雾气正隆隆上升;云卷云舒,浩渺天地也正在悄然发生改变。
黄龙戍外的两股势力已经自觉的站成两队,虽然还在互相“对峙”着,但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那种紧迫感,就像是等待看着收成的庄稼户,实物就在眼前,而且是那种马上就要兑现的状态,只是如此一来,倒更像是行注目礼一样。
那扇乌黑的大门如往常一样打开,里面的小吏伸出头来,一眼就看到了大门外早已整装待发的两队人马,揉了揉迷离的双眼,没有惊讶,反倒是撇了撇嘴露出一丝不屑。
在街道的尽头,一匹瘦弱的白马立在张凤白身后,马通人心,所以它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张凤白手里攥着太白剑,目光如星,望了那扇大门外不过数息,然后朝身后的某个角落微微点头,等在那里的人影随之消失不见。
连续拒客多日的相府大门今日却早早开了,首先出门的是眼睛红肿的宰相夫人,她整了整一身苏锦绣袍,让身后的丫鬟替她检查一番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府邸,眼里露出一丝颓败之色,却是欲哭无泪。
两名丫鬟也都小心的压低了呼吸,生怕扰了夫人此刻的心情,她早早出门不是为了别事,而是为自己的儿子送行,白发人送黑发人,哪怕就算是她的丈夫已经位极人臣也还是身不由己,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
夫人回望的那一眼似乎想要洞穿坚厚的门墙,看看那个扶摇直上身居高位的丈夫,看他是怎么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将要身首异处这件事无动于衷的,多年的相敬如宾她自然理解秦延年官场上的一切,可马上要被处斩的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时间也难免乱了心神而心生怨恨。
“男人啊,果然还是狠心”她恨恨的咬住嘴唇,咬出血来,让疼痛直插心底。
看不到府门里有任何动静,她也只能死心。
等到夫人带着丫鬟消失之后,大门当中才缓缓闪出两个人影,秦延年穿着宽大的素袍,花白的发髻跟每日上朝一样梳的一丝不苟,只是他伟岸的身躯仿佛佝偻了许多,一夜不眠让眼里的疲惫之色难以掩饰,堂堂一朝宰相忽然间好像老了不止十岁。
“老爷,夫人她也只是爱子心切”跟在他身后的老管家从未见过他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秦延年挥了挥手,自嘲起来,“这又怎能怪她,如今京城里谁不知道我这个宰相只顾自己名声权位,铁石心肠”
老管家还想说什么,但知道此刻不管说什么都不如留给他一份安静,所谓无声胜有声。
“随我出门吧”秦延年忽然道。
“老爷,要不要更衣”
秦延年摇了摇头,“今日我不是当朝宰相,只是一个出门去接自己儿子的父亲,随意些就好”
老管家有些愣住,他用的可是“接”,莫非他已经这是要去收…他忽然不忍再想下去。
空气低沉,却让整个京城都显得格外郑重。
裴纶穿戴整齐,坐在大堂上浅浅啜了一口茶,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白修依旧站在离他不远处,像是一块没有知觉的木头。
大堂外,不解兵的二十人小队已经集结完毕,像是一支马上就要奔赴战场的敢死队,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都在等待着命令的下达。
任秋风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秦殊观的牢房外,一只手握在腰上的刀柄,另一只手不停的敲击着身后的铁栏,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秦公子,我管这块地方也有好几年了,还从来没见过在杀头之前像你这般平静的”他说道。
秦殊观坐在黑暗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他开口才微微抬起头来,“那是因为人在濒死之前会激发出最强的求生之念,所以才表现出异常的疯狂”
“那么你呢,你难道真的就不想活了?”
“或许吧”
“你真是个怪人,是我见过的除了梁若钧之外最怪的人”任秋风感叹道。
“哦?你说他是个怪人,代表你并不了解他?”秦殊观似乎对这个话题起了兴致。
任秋风眼神变了变,好像在眼前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人影一样,“这世上恐怕没有人真正了解他,他的过去,他心里的想法”
“我跟他相识多年,总觉得他的那双眼睛可以洞穿一切,但没有人能真正的看懂他”
秦殊观笑了,摇了摇头,“那我呢,又怪在哪里,难道仅是因为临死之前表现的太过淡定?”
任秋风吸了口气,“不全是,我有种感觉,你若是死不了以后会成大事”
“可是我就要死了,很快”
这时候,嘈杂的脚步声传来,意味着有人正从外面进来,黑暗潮湿的牢狱中时间的概念往往会变得比外面更模糊,据说这样的地方有直接通往地狱的接口,时间会顺着无形的方向流向那里,死在这里的怨魂会随着一起挤在那个看不见的地方排起长长的队伍,所以即便看不见什么也会有种特别强烈的压迫感。
任秋风站起身来,郑重的看了秦殊观一眼,“今天整个京城都在关注着你的一切,听说还有很多待嫁的女子已经哭的死去活来,同时也有人正在翘首以盼”
“所以我能送你最后一程也算是幸运”
飞琼走进大堂,在裴纶面前躬身道:“大人,六皇子会同三司监斩的人都已在等候,大门外卫戍司与兵部的人马还在,只是一直没见到秦相”
裴纶啜了一口快要失去温度的茶水,“这还真是够隆重呐”
“也难怪,六皇子本就是个急性子,只是有些事急到底是急不来的”
他这句话说的含糊至极,不但飞琼不解,就连白修也露出一丝不知所以的神情。
“若钧呢,怎么没见他的人影”裴纶起身问道。
飞琼目光一闪,退了一步,却摇了摇头,“他昨夜睡的很早,此刻却不在房中”
裴纶揉了揉爬满岁月痕迹的脸,笑道:“我还是小看了那件事对他的影响,不过有些事不到迷雾散去就看不到真相,总有一天你们都会明白的”
“我掌管黄龙戍多年,所虑所为一切都是为了不辜负身后这块太祖御赐的匾额,不想它在我们手上永远的沉沦下去”
“走吧,是时候一起出去看看了”
整座京城就像是处于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缝隙里,可大将军府,此刻却并不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