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年轻一代的,老辈艺人中还存在大量文盲,像孔先生这样正经初中毕业的,那就是行业中的秀才了。
朱兰庵是给说书道中长脸的人物,论评弹他是响挡,论文笔,他作为当代通俗小说大家,作品脍炙人口,还是南社的中坚份子,说书说到这个份儿上,哪怕是祖师爷王周士、柳敬亭再生也只能瞠乎其后。
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自然引来各方势力的青睐,然而朱还是那副旧文人的酸臭脾气,面对招揽大喇喇的表示:“秃笔一支,弦索三尺,足以糊口……”,说罢飘然而去,说不出的洒脱。
西安事变时,他也没闲着,充分发挥自己巧嘴擅长编说的特点,连续在表演中外插花,对委员长假抗战真内战,最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行为大肆冷嘲热讽。
引得听客无数喝彩。
只是……
随着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kmt的特务机关开始秋后算账起来,朱兰庵被迫逃离上海,回到故乡常熟以撰文说书过活,虽然收入不如沪上,但他有乡土地利之便,又无家室之累,日子较之上海是更加的逍遥快活了。
然而好景不长,抗战全面暴发,日军势如破竹,兵锋席卷江南。
刺刀之下,好不容易才过了十多年太平日子的吴地居民要么逃难,要么干脆闭门不出,如此一来,说书的日子是更加的难过。
朱兰庵没法去书场,写出来的小说也因为沪上的印刷厂被日寇打劫轰炸而无法变成铅字。
他身上旧文人习气很重,大手大脚惯了。
以前能赚钱,所以不觉得是什么,现在却糟糕了。
等他发现自己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真的是口袋干干净净,一个铜板都挖不出来。
此时,他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了。
竟然投靠伪常熟维持会长徐某,给他当秘书。
然后在公路上被kmt的游击队抓获,当场枪毙。
……
倘若事情只发展到这步,孔先生对于这位同行前辈的遭遇大概也就叹两声气也就过去了。
朱兰庵的行为严格来说也算是落水,虽然并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但附逆就是附逆,就此成了民族罪人,这也没啥好说的。
虽然罪不至死,但真被枪毙了,倒也没人替他喊冤。
只是啊,命运往往就是如此爱玩笑。
当时捉住朱兰庵并一枪送他去见三皇老爷的游击队正是隶属于熊剑东麾下。
转眼两年过去,朱兰庵的尸骨不知落在何处,而熊剑东?
则从忠义救国军摇身一变成了税警总团团长,依然是有人有枪的实力派,甚至比当初混得更加好,成了周佛海眼前的红人。
周佛海是党棍坏得很,但一点都不蠢。
这些年亲眼见到委员长靠着黄埔军校拳打胡汉民,脚踢汪精卫,从相对边缘的人物成为kmt的实际掌门人;至于某教员的名言“枪杆子里出政权”,周佛海作为kmt系统内专门负责宣传和反宣传的干部,对此多半也是早就心悦诚服的。
这才有了熊剑东借着税警总团大展宏图,成为汪记系统内名气不大,但实权不小的头面人物。
想想看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的中国人。
朱兰庵曾经嫉恶如仇,但走错一步落得横死街头的惨剧,而熊剑东呢?
杀朱的时候固然是痛快且正义,可眼下他手上的人命不知几许。
倒真是应了,杀人放火金腰带的古训。
这些事情孔先生以前早就知道,但那时候他跑江湖说书,日子清苦,但各方面都不错,也就懒得去想,或者说是故意不去想这些事情。
现在,白天随时有吃耳光的威胁,人格受到侮辱,到了晚上,躺在茅草堆上,他怎么睡得着。
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黑漆漆的房梁,各种不愿意回想起的事情纷至沓来。
老话说,上半夜想想自己,下半夜想想别人。
孔先生这些日子往往是睁着眼睛到后半夜的,他为自己伤心,也提朱兰庵不值,更觉得能招揽李发这样下属的熊剑东本人更是罪该万死。
但,只敢在脑子里想想而已。
在六场镇说书的时候,还敢拿周佛海是尼姑养的来放噱头,那时台上台下一齐快活,他说的刁毒,台下笑得放肆,散场后还有听客请糟烧猪头肉。
现在只能昧着良心拿祝队长开刀……
孔先生的心里难过极了,跑江湖的道德观念淡薄,但对于忠臣节烈却有特别推崇,他嘴上不说,心里对祝为民是佩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