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生荒暴日滋，残虐弥甚。群臣朔望漏尽诣见，或日暮而不出，百僚饥弊。临朝辄怒色厉，惟行杀戮。或连月昏醉，弗堪省览。或使宫人与男子裸交于殿前，或生剥牛羊驴马，活阉鸡鸭，三五十为群，放之殿中。或生剥死囚面皮，令其歌舞，观以为乐。
——第四十八回题引
且说桓温还师，秦州刺史王擢见桓温刹羽而归，于是率部降秦主苻健。秦王大喜，遂授为尚书。书中暗表，王擢原为后赵西中郎将，因赵、魏先后亡国，王擢于永和八年降晋，被封秦州刺史。同年十一月，前秦苻雄进攻陇西，王擢又奔投前凉，被张重华继任秦州刺史。次年初，前凉被秦军击败，王擢弃秦州奔归姑臧，秦州遂为前秦所占。五月，凉军复夺秦州，王擢亦复旧职。此次桓温率军伐秦，王擢本来率部响应晋军，并攻拔陈仓；同时又遣使禀告凉王张祚，瞩其防备桓温。但张祚因惧王擢复叛，反而派人暗杀王擢，又派兵袭击，皆不果。于是桓温率军东返，王擢即率部众降秦。可笑！此番北伐动用十万大军，直是一场集体旅游，除耗费亿万军资，死伤双方数万兵马，致数百万居民流离失所外，毫无成果。
却说张祚字太伯，小字螽斯，安定乌氏人，乃前凉文王张骏庶长子。博学威武，有治理政事之才，初封长宁侯。建兴四十一年，张祚弟前凉桓王张重华去世，子张耀灵继位，年仅十岁。张祚为人狡诈，善于内外奉承，初与张重华宠臣赵长、尉缉等结为异姓兄弟。赵长等假称张重华遗命，任张祚为持节、督中外诸军、抚军将军，辅佐国政。赵长议论因张耀灵年幼，当时祸难不停，应立年长之君。张祚先与张重华母马氏通奸，马氏于是听从尉缉意见，下令废张耀灵为凉宁侯，而立张祚。张祚不久又派杨秋胡在东花园将张耀灵杀害，埋于沙坑。张祚即位，自称大都督、大将军、凉州牧、凉公。张祚荒淫残暴不讲道义，又与张重华之妻裴氏通奸，从宫中妃妾到张骏、张重华未出嫁之女，无不奸淫。国人相互视之以目，皆吟诵《墙茨》之诗以讽之。永和十年，张祚采纳尉缉、赵长等议论，僭号称帝，建元和平元年，设立宗庙，跳八佾之舞，设置百官。临称陛之时，下书诏曰：“前因晋室失制，戎狄扰乱中华，胡、羯、氐、羌皆怀篡国之心。我武公凭神武治乱，保全西夏，贡献财物为王室效力，旬月不断。四位祖先继承发扬，忠诚更为昭著。前接受晋室封爵，天下皆知，谦虚逊让，至今已四十年矣。今中原动乱丧亡，华夏后代无主，诸侯因九州期望无属，山岳祭祀少人主持，迫孤代行大位，以统四海之心。辞不得许，勉强听从众议，无奈暂承大任。待扫清二京浊秽，荡平周魏，然后迎帝回于旧都，至天阙谢罪，望与万民同始焉尔。”于是改建兴四十二年为和平元年，赦免死罪，赐鳏寡之人以财帛，加文武官员每人爵一级。追曾祖张轨为武王，祖张寔为昭王，从祖张茂为成王，父张骏为文王，弟张重华为明王。立妻子辛氏为皇后，弟张天锡为长宁王，子张泰和为太子，张庭坚为建康王，张耀灵弟张玄靓为凉武侯。
张祚称帝当晚，天上有光似车盖，声若雷霆，震动城邑，次日，大风将树木拔起。灾异现象屡发，张祚愈加凶残暴虐。尚书马岌因切直劝谏，即被免官。郎中丁琪于是上表，切直劝谏道：“先公世代坚持忠节，遥尊南方，保守成业，持逊五十余年。黎民所以举颈西望，四海所以注目大凉，皇天保佑，士民效死，皆因先公道义高于彭昆，忠贞超过西伯，不远万里以达虔敬，持节无二心故也。故能凭一州之众，抗御败坏天地之虏，军旅年发而不说疲惫。陛下虽籍大圣雄姿，继前人大业，功德不比先公愈高，然行改朝换代之事，臣窃谓不可也。华夷各族之归附大凉，义兵不远千里应赴者，因陛下为本朝故也。今自称尊号以来，人皆争高竞强，一隅之地，怎抵挡中原之师！城池高竣必攻以冲车，小人居君子之位必致敌寇，请陛下慎思之。”张祚览表大怒，令将丁琪斩于阙下。于是派其部将和昊率军至南山攻伐骊轩戎，致大败而回。至此密使人刺杀王擢未果，张祚愈惧，遂集军众声言东征，其实欲西守敦煌。恰逢桓温回兵，王擢败投前秦苻健。当年凉州国中五月降霜，冻死庄稼果实无数。
和平二年，张祚同族张璀镇守枹罕。张祚惧其强盛，派部将易揣、张玲率步骑一万三千人袭击张璀，反被击败。后张祚又派张掖太守索孚代张璀镇守袍罕，亦被张璀所杀。易揣单骑奔逃，张璀军跟踪追击，张祚军众震恐。敦煌人宋混与其弟宋澄等聚众响应张璀，赵长、张璹等畏罪，入宫请张重华母马氏出殿，拜张耀灵庶弟张玄靓为主。易揣等率兵入殿攻赵长，杀之，张璀弟张琚及其子张嵩招募数百人造反，大呼道：“张祚无道，我兄大军已到城东，敢有反抗者灭其三族。”张祚手下人众望风逃散，张琚、张嵩率众进城。张祚按剑坐于殿上，大声呼喊，令左右之人死战。但人心尽失，部下皆无斗志，于是眼见张祚被杀不救。宋混割其首级示众，暴尸荒野，国人皆呼万岁。宋混于是将张祚以庶民之礼埋葬，并且杀其二子。张祚弟张天锡继位后，遂备礼改葬于愍陵，追谥为威王。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且说晋军东撤，前秦最终得胜，诸将皆与秦王贺功，且称三太子苻生之能。苻生字长生，明帝苻健第三子，自幼独目，性格粗暴。其祖苻洪曾戏言谓道：“我闻独目者无泪，是乎？”苻生闻言大怒，乃引佩刀刺其盲目出血，叫道：“此亦独目者泪也！”苻洪惊怒不已，谓其忤逆无礼之至，于是令手下当场重加鞭鞑。苻生并不求饶，反而说道：“某性爱刀槊，不堪鞭扑，杀我可也！”苻洪便对其子苻健道：“此儿狂悖不驯，宜早除之。不然必破我家，悔之无及！”苻健欲从父命杀之，弟苻雄急谏止道：“儿今幼，其后自改，何乃遽尔。”于是释而不杀。符生成年后可力举千斤，手格猛兽，走及奔马，击刺骑射，冠绝一时。此番桓温来伐，因单骑冲突晋阵，斩将搴旗前后数十，使晋军胆裂，故此诸将贺之。因太子苻苌中流矢而死，此时苻健本欲立晋王苻柳为太子，因闻有“三羊五眼”谶语，故改立苻生为嗣。
不久苻健重病，不能视事。平昌王苻菁阴谋自立，遂勒兵入东宫，欲杀太子。恰好苻生入宫侍疾，苻菁无从搜寻，索性移兵攻击东掖门，讹称苻健已死，太子暴虐，不堪为君，借此煽惑军心。不料苻健勉强抱病出宫，下令军士速诛苻菁，余皆不问。苻菁部下见苻健尚在，皆弃兵器逃生。苻菁拍马欲逃，被士兵捕住枭斩。随后苻健病情加剧，遂命太师鱼遵、丞相雷弱儿、太傅毛贵、司空王堕、尚书令梁楞、尚书左仆射梁安、尚书右仆射段纯及吏部尚书辛牢八人为顾命大臣，辅助太子苻生。然苻健虑及苻生凶暴嗜酒，忧其不能保全家业，被大臣有机可乘，于是密嘱苻生道：“六夷酋帅及掌权大臣，若果不遵从汝命，则即除去可也。”三日后苻健病死，时年三十九岁。于是太子苻生即位，改元寿光。尊其母强氏为皇太后，立妻梁氏为皇后。群臣进谏道：“依照旧例，先帝刚刚晏驾，不应当日改元。”苻生勃然大怒，叱退群臣，令嬖臣追究领奏者乃右仆射段纯，立命将其处死。却说大将强怀在与晋军之战中死去，其子强延未及受封，而秦主苻健病死。一日苻生在外闲游，忽见一穿孝服妇人跪伏道旁，自称强怀妻樊氏，为子请封。苻生问道：“你子有何功绩，敢邀封典？”妇人奏道：“妾夫强怀，与晋军作战而亡，未蒙抚恤。今陛下新登大位，赦罪铭功，妾子尚在向隅，所以特来求恩，冀沾皇泽。”苻生叱骂道：“封典需由朕酌情而颁，岂是你可以妄求？”那妇人不识进退，尚俯伏泣诉亡夫忠烈。苻生取弓搭箭，一箭洞穿妇人颈项，妇人即死。
次日升殿，中书监胡文、中书令王鱼入奏道：“近日客星孛于大角，荧惑入东井。大角为帝坐，东井乃秦之分野，不出三年，国有大丧，大臣戮死。愿陛下远追周文，修德以禳之，惠和群臣，以成康哉之美。”苻生遂答道：“皇后与朕皆君临天下，足应大丧之变。毛太傅、梁车骑、梁仆射既受遗命辅政，可谓大臣，当受其戮。”胡文、王鱼不明所以。过数日，苻生亲持利刃，趋入中宫。梁皇后起身相迎，未及说话，刀刃已砍在颈上，鲜血迸现，骨肉零丁。苻生杀死梁皇后，立即传谕拘捕太傅毛贵、车骑将军梁楞、左仆射梁安，立刻斩首。遂迁嬖臣右仆射赵韶为左仆射、中护军赵诲为司隶校尉。这两人皆因阿谀苻生，构陷大臣乃得升迁。其二人从兄名赵俱，为洛州刺史，苻生欲召为尚书令，赵俱托病固辞，并对赵韶、赵诲说道：“你二人不顾祖宗，竟敢做此灭门事么？毛、梁何罪，乃至诛死？我有何功，乃得升相？某情愿速死，亦不忍看到满门老小来日皆被夷灭。”于是不久忧愤而死。
丞相雷弱儿为人刚直敢言，苻生因借其勾通晋室为名杀害，并诛其九子，兼及二十二孙。苻生虽为天子，但常弯弓露刃出见朝臣，并发锤钳锯凿备置左右。即位不久，上至后妃公卿，下至仆隶，已被杀死五百余人。一日苻生在太极殿召宴群臣，命尚书辛牢为酒监，令极醉方休。群臣饮至尽醉，辛牢便恐群臣过醉失仪，渐渐劝酒不力。苻生大怒道：“你为何不劝人饮酒，不见还有安坐之人耶？”说至此处，已取过弓箭射去，一箭射穿辛牢颈项。群臣一见吓得魂魄飞散，不敢不满觥强饮，最后皆醉卧地上，失冠散发，呕吐遍地。苻生反以此为乐，又连喝数大杯，自觉支持不住，方返身入寝。群臣见皇帝走了，才得舒气，相扶踉跄散归。苻生发三辅民修治渭桥，金紫光禄大夫程肱劝谏道：“此时修桥有害农时，不应劳民。”苻生大怒，令武士驱出斩首。不久大风拔树，行人皆被刮倒仆地，宫中讹传有贼自相惊扰，宫门白日紧闭。五天之后，苻生查得造谣数人，皆刳心剖胃，惨不忍睹，哀不忍闻。
光禄大夫强平是苻生亲舅，实在看不过去，便入殿劝谏苻生应爱民事神。话还未说完，苻生便命左右拿过钢凿铁锤，当场凿穿强平头顶。卫将军广平王苻黄眉、前将军新兴王苻飞、建节将军邓羌当时都在，急忙叩头固谏：“强平乃太后亲弟，稍惩可也。”苻生不听，催促左右快凿，强平终至脑破浆流，死于非命。苻生于是降苻黄眉为左冯翊，苻飞为右扶风，邓羌为咸阳太守。皆因此三人素有勇名，苻生不忍杀死，还算运气。后苻黄眉作战有大功，苻生不仅不封赏，反常当众侮辱。苻黄眉忍无可忍，图谋杀苻生自立，事发被诛。强太后因兄弟之死，忧郁成疾，亦绝食而亡。苻生毫不哀恸，反而自书手诏颁示中外道：“朕受皇天之命，承祖宗之业，君临于万邦，子育百姓，嗣统以来，有何做不到处，反致诽谤如此之多？朕为一国之君，杀人不过数千，却说朕残虐，此何理耶？”国人见了，尽皆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