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温声道：“好。”</p>
皇帝的温和与宽容仅限于对自己的家人。第二日宫中便传出来明确的消息，重立弘文馆的事作罢了。</p>
为了进弘文馆而聚集在京城的一众贵族子弟莫不感到失望。父兄们也纷纷打听消息，却无人知道是为了什么。</p>
真个君心难测。</p>
其中更是有几家，有天使亲至申斥，叫他们肃正家风，勿辱门楣。这其中赫然也有邓淑妃的娘家。</p>
邓婉的父亲脸色发白，当场便喊了管家来：“给九郎收拾行装，让他今日就回去。”</p>
邓九郎被压着要回河西去，他也不反抗，只说；“我要去趟永宁公主府。”</p>
他父亲怒道：“你又去那里做什么，不要连累你姐姐和侄儿！”</p>
邓九郎道：“我去给她赔罪去。”</p>
邓婉父亲同意了。</p>
邓九郎却并不是为了赔罪。他坚持要见谢玉璋，谢玉璋便也见他了。他问：“我想知道你所说那姓林之人是谁，我想看看他十六岁时的画作，是否真的强于我。”</p>
少年人，真的是纠结较真的地方都不一样。</p>
谢玉璋失笑，却也告诉了他：“中书舍人林谘林仲询。他有一副《蹴鞠美人图》，他若不知道在哪里，你告诉他是我说的。”</p>
邓九便走了，只走前看了谢玉璋许久，又说：“我最爱作美人图。我生平所见美人，以你为最。”</p>
谢玉璋哂然：“你才多大，才见过几个美人。”</p>
皮相是一个女子最易逝去的东西。病上两个月，便形如枯槁，连自己都不敢照镜子了。</p>
只这些人生感悟，她没义务教导邓九个愣头青。</p>
又被看不起了，邓九愤愤离去。打听之后，直奔了宣平坊林府。</p>
林谘当然还没下值，林三叔亦然，九郎十郎也去上学了。然这是邓妃亲弟弟，又坚持说非要见林谘。管家只好干陪着，还管了他一顿饭。</p>
自然也不能不说话。邓九自报家门是河西邓氏，又问管家。管家答道：“主家是江东林氏。”</p>
邓九惊，颇惴惴。</p>
硬坐了两个多时辰，等到了林谘下值，真见到林谘，邓九心里更不是滋味。</p>
谢玉璋只夸林谘天赋才华，邓九万没想到林谘姿容竟芳华若此。他自来爱作美人图，所谓美人，从来不只是女子。邓九也一向以美人自居，只此时见了林谘，竟生出自惭形秽之感。</p>
但还是坚信自己于画作上的天赋的，打起精神来向林谘提出想观看那幅《蹴鞠美人图》的要求。</p>
林谘果然莫名：“我的收藏里，并没有这样一幅画。”</p>
“不是你收藏的，是你自己画的。”邓九心道这人怎么连自己的画都不记得。“强记”原就是衡量一个人聪明与否的能力之一，譬如他自己，从小到大作过的每一幅画，甚至每一幅画当时的场景、作画的原因，他都记得清清楚楚。</p>
当下便觉得林谘空有美貌，怕是不大聪明的。想起来谢玉璋的话，便告诉他，“是永宁公主告诉我的。”</p>
既涉及谢玉璋，林谘沉吟一下，唤来婢女：“去问问大娘，她可知道。”</p>
婢女去了，很快回来，手里捧着一卷画轴。</p>
林谘先接过来打开，看了片刻，恍然：“原来是这幅。”递给了邓九。</p>
邓九从小便被赞于画之一道上有天赋。这些称赞在他成为皇帝的小舅子之后音量骤然放大了许多倍。邓九早就深信自己是不世天才，再过个生日长大一岁就能称为大家了。</p>
邓九接过来睁大眼睛仔细看。</p>
少年人的自信便一点点被碾碎了。</p>
许久，他抬起头来，眼睛发红，问：“你现在还画吗？”</p>
林谘道：“许多年没画过了。”</p>
邓九愤怒：“你这样的天赋！你怎么可以！为何不坚持画下去！”</p>
林谘看着这福窝里长大，尚未被世道摁在地上狠狠磋磨过的少年，只微微一笑，从他手里收回自己少年时的作品，缓缓卷起 ，告诉仆人：“送客。”</p>
待亲自把画送回给林斐，他问：“这幅画都多少年了，怎地竟在你手里？”</p>
林斐接过来，收好，告诉他：“昔年，我给公主殿下挖了个坑。”</p>
小公主贪玩，老师一旬之前布置的作业，到了要交的前一日才想起来，便央求伴读林斐代画。林斐不肯，小公主耍起脾气来，以势压人。</p>
林斐那时也是少年心性，其实不大想给这不好好读书的小女娃做伴读的，便决定坑她一把。</p>
她取了林谘的画作给小公主，小公主彼时欣赏眼光还没有养出来，只觉得画得不错，高高兴兴交给老师了。老师看了，便哈哈大笑，拿去给皇帝看，皇帝听说是小公主的作业，也哈哈大笑。</p>
小公主尚且一脸懵圈，不知道大家笑什么，更不知道为何大人们一眼就看出来不是她画的。</p>
她那时候哪知道林家三郎于画作上的名声。</p>
后来明白自己被坑了，跑去找皇后告小状。皇后在病榻上笑斥了她，又召了林斐来，赞她做的好，给不懂事的小公主一个很好的教训。</p>
皇后又令小公主将那幅画收好，牢记今日之事：以为自己是公主就万无一失了吗？你自己不放聪明，聪明人想坑你，便能坑你。</p>
那幅画便一直在谢玉璋手里。</p>
“后来我托身朝霞宫，身无长物。她想起来，寻了这幅画出来给我，竟成了我对家人唯一的念想。”林斐道，“我追去漠北，也没带什么，只带了这幅画过去。她是知道的。”</p>
林谘又问：“邓九郎是怎么回事。”</p>
林斐已经知道了昨日发生的事，告诉了他。</p>
林谘笑了，道：“挺好。”</p>
林斐欣然点头：“我不担心她，她是不会让别人欺负她的。”</p>
叹道：“只可惜，她不能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p>
林谘好奇问：“她想过什么样的日子？”</p>
林斐想起从前那“我两个，你三个”的戏言，微微一笑：“……不告诉你。”</p>
林谘：“……”</p>
又隔一日，三月十四这天，李贵妃在宫里举办了春日宴。</p>
谢玉璋林斐携手共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