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两年前各种各样的八卦传言,蒯府上下对蒯家大少爷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反转——大概算是一种敬畏吧……一种害怕二少爷发疯杀人而生的敬畏?
不曾换过的两个门卫互视一眼,一个争着先跑了,另一个自感绝望,道:“他前去通报了,麻烦您稍等片刻。”
别说顶撞了,弓着腰连对视都不敢。
行路之人,也悄悄停在远处观望。
“那是蒯府的客人?”
“不知道,但长得好像蒯家二少爷呀。”
“什么眼神,连蒯家二少爷都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了吗?”
“模样不怎么像,但是气质好像呀。”
“你眼怕不是更瞎。”
“……”
蒯良心中有事儿,没心情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
得到消息的蒯越惊异,连忙奔向大门。
过程中,还想:我之前的试探并不明显呀,兄长他应该猜不出来呀?难道引起他怀疑了?
过了会儿,二人在前厅就坐,家仆都退了出去,房门紧闭。
蒯良:“父亲呢?”
蒯越:“喝酒去了。”
也难怪。
又问:“……你这两年干什么去了?”
“一言难尽。不过兄长要是不嫌弃,那我便都讲给兄长听。
在两年前,父亲,想来是他自己觉得被士族们排挤了吧,所以给中常侍候览写了保举信想让我代替蒯家投靠宦官,去做官。
但父亲一向不喜欢看那些白纸黑字,我就略改了书信大意,说希望成为中常侍的一名门客。
后来司隶校尉李膺与中常侍张让起了冲突,我就趁机向候览献了一计。”
知果不知因的蒯良若有所思,道:“党锢是你的计策?”
蒯越:“嗯,没错,因为候览贪婪,为了得到张让的青睐,把功劳都放在自己身上。知道计策是我出的的人,如今加上兄长也只有三个,也就此,我被提拔成了他的幕僚之一。”
蒯良:“那……听说你私通士族扩散消息。”
蒯越露出几分自得:“哦,那也是候览默许了的,一个原因是他们也晓得士族庞然大物不能轻动,另外也让我借此与士族打好关系,博得他们的信任。”
蒯良:“此事若是被士族得知,蒯家必遭大祸。”
蒯越摇摇头:“兄长你先听我说完,我自然是知道兄长所忧虑的,但那两百多名党人全部被释放,也是我出的计策。不过只限李膺和几个一流家族的家主知道。
我向两方都是暗中各献一计,明上都算各有帮忙,无论天的哪边倒了,蒯家都来得及抽身。”
蒯良低头缓缓呼出一口气,他在荀家公讲结束后才慢慢想明白,当时蒯越问荀爽讲得是什么时,就猜到想要多说点话的自己会主观对荀爽要讲的内容进行主观推断。
蒯越他问的不是荀家的“道”,他问的是自己的“道”。他想知道的就是自己有没有加入到荀家“那一边”。
不由得,蒯良想起了庞先生当初给蒯越起字时说的话。
“异度异度,怎能等闲度之。”
蒯越自觉言罢说清,握住了蒯良的手。
“兄长,信我。”
蒯良缓缓地抬头,对视彼此。
“……异度,你知道吗?我在路上遇到了蔡瑁。”
蒯越眼里有一丝惊异不安没有藏好,被直视着他双眼的蒯良逮住了。
“你还有什么瞒我的?”
“兄长。”蒯越有些慌了:“能……不去……追查吗?就这样不好吗?”
——
蒯良慌忙赶路饿得要死,如今用筷子夹了一块肉,感动地都能哭出来。
如今已经弃文从武的蔡瑁看着他大口吞咽颇有大将风范,不禁哈哈一笑。
如果说蒯越的气质有点阴暗让他有点难受,那蒯良的气质简直就是无比光明很让他觉得畅快了。
蔡瑁忽地有些感慨,道:“蒯兄,我听闻,过去……你过得不好?”蒯良就差点被呛死,翻个白眼,道:“世家子弟,谁没被家里的老爷子揍得半死过。”
蔡瑁听出他偷换概念,道:“这……这能一样吗!子过父训那就算了,哪有像令尊那样的?不是蔡瑁我针对谁,说句真心话,令尊挺不受人待见的。成天去章台和我们抢地……”
“噗!咳,咳,咳。”蒯良没办法,耍了点文人脾气:“那个……食不语,寝不言。德珪(蔡瑁的字)你也吃着点。”
蔡瑁:“别假正经了,什么不言不语的,那估计是孔子老被弟子问问烦了,创造借口清静清静。”这斯上私塾竟然还听过讲!
以前,蒯越眼里瞧不起蔡瑁这种没文化没修养的家伙,很简单很现实的原因——文盲一般都很难走上官途,偏偏蔡家又是荆州政治上最兴盛的家族——因为和亲繁荣昌、盛家大业大地织起一张因亲缘大网。
蒯良比不上蒯越那么势利,但多多少少地带有一些鄙夷,对这种不上进、天天在私塾上混的家伙没什么好感。
蒯良自以为志在高远,早晚能一飞冲天,瞰望大地白云的时候没准有缘还会看到蔡瑁这只青蛙。
结果还没来得及煽动翅膀,鸟窝所在的树就被人伐作薪柴,真的有缘看到这只青蛙的时候才发现——啊!青蛙还是青蛙,即使胸无大志也能在自己的井里活得好好的。自己怀揣梦想,心在天上,结果摔进泥里还不如青蛙干净。
蒯良自嘲笑笑,又夹块肉,边吃边问:“蔡将军大军何时启程啊?”
汉末家丁军队私家化已经日益严重,大军也算是对蔡瑁所率的那“小部分”蔡家的家丁部曲的调侃了。
蔡瑁笑道:“军队开度,那得看天气地形,我一人说了也不算。”又好心道:“蒯兄要是缺兵少粮没马匹,用不着顺路不顺路的,我拨亲兵和钱粮马匹给你!保证一路有吃有喝地护送你到向家!”
“哈哈哈哈。”蒯良大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然而,被护送的蒯良,半路夺了马匹,带着钱粮一路换马连夜奔驰到了襄阳。
——
“蔡瑁很怪。”蒯良道:“他从来都没在意过我们家的事情,他以前要是知道的话,我是能感觉到的。”
蒯良或许天生很没有眼力劲,但知道他被父亲排斥的人和不知道的人,他能分辨地很清楚。
“还有他的安排,表面是想让人护送我到向家,但是有一种不给我选择、怕我乱跑的感觉。”蒯良道:“他在瞒着我,你也在瞒着我,你们在瞒着我什么?”
“兄长……”蒯越声音冷了些:“能别问了么?”
“!”
蒯越怕兄长误解,连忙摇头缓和道:“有些事情何须那么透彻,本来那些也是你不必知道的。”
蒯良知道他说的是哪些,当初他问司马徽四个“何为”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了。
党锢可以说是蒯越的计策,但没有蒯越,皇帝就不会打压士族了吗?宦官能被皇帝推出来,真的是亲近小人?党,指得李膺为首的两百多……甚至更多的人,真的是污蔑吗?
这个故事可能要反过来想。士族豪强已经完全捂住了大汉的钱袋子、甚至是人才袋子。皇帝没有钱,也没有人,就更没有势了,自己说话的声音就更小了……如果不改变,士族会一直强化下去,皇帝会一直弱化下去,甚至之后变成周天子那样?
所以皇帝“犯错”了,卖官鬻爵、宦官得权。但士族们的“满腔热血”没有得到挥舞,是不甘心的……
在去年,永康元年(167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汉桓帝在德阳前殿去世,时年三十六岁,无子。现在还是皇后窦妙临朝问政。
水太深了。
即使荀家比不上袁家、杨家在政治上占有巨大优势,也不忘在文化上呼吁全士族“加油努力维护朝廷稳定”。
知果的蒯良在当时是绝望的,他看到的结果——朝堂的昏暗,不是一个巧合,而是有根源的,是“大家的努力”。
蒯良:“已经无法无天了,是吗?”
其实他想问的是“无力回天”。
蒯越苦笑,道:“没有办法,士族底蕴太厚,只察冰山一角就如临万丈深渊。”
蒯越一开始是有选择的。本来不想参与士族与宦官的争斗的。甚至当初得知蒯父的安排时,蒯越第一反应就是带着兄长逃离蒯府,找个地躲着永远不回来。没官总比没命好吧!
但他当时看到蒯良中了风寒盖着破被子的时候,他心疼死了。当时他就想:逃离、躲着,兄长受苦还不够多,难道要让兄长这么吃苦一辈子么?没官,难到要让兄长一辈子都是受苦的命吗?
他实在不忍心让蒯良再受一丝一毫的苦了。
他走马上任的时候,他是带着决心去的。
计成,不成就死……不死比死还难受。他能用两年走到这个在宦官和士族两面讨好的地方,靠得不是自己的字“异度”,而是这份巨大的压力。物有本末,那是他的本,他没有走错过!
蒯良反握住蒯越的手腕,脸凑近,直言不讳道:“你还有事儿瞒我!”
“是。”蒯越道:“但我不说。”
他不说的东西多了,不仅是对别人,对蒯良也有不能说的,不可言,不愿言。
蒯良皱了皱眉,他不是没有占过星,但很幸运没有结果,这说明结果是他能改变的。
“那就只好让我猜了,如果我是你的话……”蒯良忽然眉头更加紧皱了——怎么自己有一种莫名的羞涩?
摇头不去管它,继续道:“士族势大,却还依旧在宦官这边,是因为……”
蒯越脸微红。
“是因为……”
蒯越耳朵发热。
“是因为……”
蒯越微微低下了头。
蒯良说不上来,就去想别的——蒯越为什么还能在这里?他真的还是中常侍候览那边的人吗?
蒯越被蒯良突如其来地拽着手腕摔在地上。
“蒯异度!”他气得大喊。
就像蒯父一样生气发怒般。
“你用父亲为质了吗!”
在蒯良看来,蒯越不可能在继续待在中常侍侯览那里,可侯览也不会随随便便放他自由,需要人质作抵押,蒯越也没有孩子,自己被蒯家除名,还能是谁?难不成要从旁侧分支随便找人?
“兄长……?”
“是不是?”
“……”蒯越咬牙,蒯良没有猜错结果,可是他没有猜到原因。
“啪!”
时隔两年,蒯越受到的新家暴是来自兄长的一记耳光掴。
随后,蒯良踢开房门离开,蒯越目送他,他的姿势像极了蒯父。
被吓到的家仆进了房,道:“二少爷。”
蒯越:“备马,叫人。”
家仆道是欲去。
蒯越:“等下,让人多准备点东西。”
——
护送蒯越亲属的士兵不多,也就一百多个人,想来是侯览没什么疑心,这波护卫队也真的是为了护送而设的简单保障,一百多个步兵加蒯父一个乘着马车的真心没有多快。
蒯良白日占星,快马加鞭一路追得焦急,结果感觉自己没跑几里地就追上了,不由得有些患得患失?
“蒯大人,有一人想要见您,自称蒯良。”护送蒯父的人真当是无比的恭敬,好像抱上蒯父大腿就有幸能飞黄腾达了般。
蒯父正想着到了洛阳自己要怎么把酒言欢、走马章台,忽然被人打断了,又听是来的是孽子蒯良,又烦又恼,回道:“不见,叫他滚!”
有次自己半醉微醉了,心情极好地去教导着两兄弟,结果发现自己面对这俩不满十岁的小儿,竟然没什么可教的,蒯良还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父亲,您也应该去学习。”
想想就来气。
那传话筒去了又回,道:“那人说,有大事儿需要与您商谈。”
“不谈,叫他滚!”
自己啥都不会又怎么了?身为父亲,教不了,那也要要求孩子至少在庞家的私塾里给蒯家争脸吧?
蒯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您这么严格地要求我们,但我却从未见过您在文政上有多大的毅力,反而三天两头外出喝酒会宴……“
“啪!“
或许从那个时候,父子二人就正式开始了无形的较量。
那来了去,去了又来,来了再去,去了再来的传话人员尽职尽责——即使结果不会改变,他自己也依旧如机关零件般往复运转,道:“大人,那人求您能见他一面。”
蒯父动容了。
自己不给他好的衣服,他也不求一件;自己不给他任何金银,他也不求一文;最后被告知要关进院,他也淡淡地进去。自己还以为这辈子不会被求到呢。
结果他被赶出蒯家、自己也要奔赴洛阳,两个人或许就此分离再也见不到彼此了,他竟然在这个时候,跑过来、拦在路上,求着说要见自己一面。
蒯父咬着牙。
“说不见就是不见。”
“大人说了,说不见就是不见,态度坚决,您还是放弃吧。”传话筒对面前衣装华丽、气质轩昂还姓蒯的“富家子弟”说得柔声和气——因为蒯良让他传话时,都拿出点蔡瑁给的金银打点。
“多谢了。”蒯良露出无奈放弃的神色——你想告诉他、救他,他反而不搭理你。
“不用谢,分内之事。”传话筒看着蒯良骑上马,买一赠一打算目送他离去。
良驹非凡,果然跑的就是方向反了。
蒯良驾马狂驱,不顾人地冲向中央的马车。
“有刺客啊!有刺客!”士兵们力量并不薄弱,但是还是比不上马力,纷纷退让,空出一条窄道供蒯良驱马直冲。
谁知,伴随着这一声刺客,竟然有一波小部队从两翼包抄冲了过来。
蒯良刚到马车旁,还没来得及跟父亲说上话,就突发变故,一时也傻呆了。
怎么回事儿?
“蒯兄,为什么就不肯乖乖回向家呢?”率兵的将领上前,道:“你一介布衣,没有必要参与这件事儿的。”
蔡瑁,蔡德珪。
蒯父怒道:“蒯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真的每次见到他都没有不发怒的。
蒯良:“德珪,你这是何意!”
蔡瑁:“你父亲勾搭宦官,背弃文人,越境移迁,伙同歹匪,荆州家族岂能放之不管?我蔡家身为最盛者,又岂能不闻不问?我蔡瑁蔡德珪身为家族长子,又岂能放他离去?”
蒯良悟了,青蛙也不会一直待在井下,它每次往上跳,调的时候就需要一块又一块功勋的积累,而蒯父就成了其中一块。
或许蔡瑁之前派人送他,就是怕自己参与进这件事儿来。
蒯良:“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蔡瑁淡然:“蒯兄眼光那么高,还有我这个朋友吗?”
以前有没有都不重要了,反正现在已经没了。
蔡瑁发号施令,两侧的蔡家军由中夹击弱小的护卫队。
“父亲,上马。”
蒯良骑着马载着蒯父,也不管溃败的护卫们会不会被马踩到,操纵马匹直直地冲出包围。
蔡瑁:“放箭!快放箭!”
蔡家军放了两拨箭雨,险之又险的被蒯良避过。
蒯父:“你这马术真好,谁教的?”
蒯良没好气:“反正不是你。”
蔡瑁持长枪狠狠插进地面。
“追!”
如果不是蒯良骑马而来,蒯父那一百多人肯定被裹进包围里。
此地地形适合隐藏和两翼包围,但道路太窄不适合多人追赶。
其实蒯良情况没有蔡瑁想的那么好,几日不间断的奔程再加上两个人的体重,可以说是心竭力疲。
蔡瑁卸了甲,领着十几骑兵追赶蒯良。他就不信了,一个落魄书生能跑得过从军习武两年的他?
果真,两人的距离逐渐缩短。
鸟惊悲鸣。
蔡瑁抬头,见有鸟群旋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