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都是不怕的,也有觉得异常而惊恐的。秦基业听见几个女人中的一个低声道:“奇怪了,天这回不见变暗了,雨不下,电也不闪!”
另一个则宽解她说:“天师话不是都说了,到了战时,滚地雷藏于滚木走石之中,照样弄死成百上千名的贼兵。”再一个说:“灵验不灵验,等不了一个时辰就知道了。”
石墙尽头虽百姓不多,但寥落的十几个人也都在往墙上堆木头石块。趁他们不留神,那道童迅速将秦基业带入岩石里开出的洞窟。
里头黑洞洞冷冰冰的,没一个人;甚至给秦基业一种感觉:几百年都没人进出过了。洞中仍有洞,更小些的,几乎看不见一线光亮。
那道童熟悉地势,探摸到底下一块大圆石,说:“移开,钻入,便下到山底了。”
秦基业道:“俺这就下去。不知出口处是否遇见贼兵?”
那道童笑道:“师傅若怕,无须下钻。”
秦基业冷笑一声,便下去了。
走过千回百转,终于抵达洞底出口,有一丝微弱的光线透入来。秦基业使出绝大的气力推开一块大石,于是立马听得贼兵的动静尚远,放心之下便探头张望。
原来这一头的洞口并不径直抵达山下,却在磊磊的乱石之中,乱石之中长有一些杂草,下头便是山下,隔着并不十分陡峭的石坡。
秦基业以杂草石头为掩护,张望贼兵的动静,接着仰望上头的人是否望得见这洞口。贼兵自然看不见,相距千来步,正在小心翼翼泼撒污血秽物。
上头的百姓也看不见,因石头墙建造于突出的山崖上,反而遮挡住了往下看的视线。他叹息道:“真不知这暗道当年费了多少人力!上百成千的人力都给魏太武帝弄死了吧,当凿完这暗道之后。”
观察已毕,他退回暗道之中,刚将外头的石移回原来位置,便听见后头不远处敢斗等人笑嘻嘻道:“师傅,我几个跟在你后头哩!”
秦基业顿然怒了:“偷偷摸摸跟来又何必,师傅岂会一个人逃生而去!”
秦娥道:“实在出于好奇呢。”
宝卷说:“这个暗道太奇伟了,早晚派得上大用场哩。”
秦基业顾不得生气了,叮嘱道:“不足为外人道也!”众少年用点头要他放心。
出得洞窟中的暗道口,秦基业叫那道童回道观去复命,然后与众少年返回原来位置。猪瘦、羊肥、鱼二、元宝呆在石窟外石墙内,跟着上上下下的村民一同呐喊,以众志成城的声响威慑贼兵。
过一个时辰,五千来名贼兵撒完用无穷无尽的皮囊装来的污血秽物,随后胆战心惊踏着红成一片的土石草木,把石堡寨团团围拢。
再过了若干工夫,见天色还不暗下来,雨也不倾泻,电不闪,雷不鸣,贼兵便纷纷笑啸了,势头如一头头下山扑人的猛兽。
后来,一个身穿金锁甲额抹红绡帕的将军跨着白马出阵,嗓门如霹雳说:“可叫上头庙观里躲着的郝天师出来与俺搭话,不然本将便叫五千名士兵攻破石堡寨,不分贵贱,玉石俱焚!”
话音刚落,郝天师已在石堡寨道观里挨着石墙,左手撒着点点滴滴的符箓水,右手甩着飘飘扬扬的麈尾拂,声如洪钟说:“贫道在此恭侯将军多日了。有话便说,有屁就放,免得打搅贫道炼就一炉上好的丹药。”
那贼将与无数手下仰望上头许久,见天师风局清古姿容雅静,都不由得敬畏起来,渐渐鸦雀无声。与此同时,寨的黎庶却呼啸起来,舞动着手中的各种器械,——斗志彼消此长。
秦基业悄悄吩咐秦娥、敢斗等人说:“攻城战一旦打响,不等贼兵涌将上来,确保一举射杀扛云梯赶在最前头的贼兵!这叫先声夺人,务必尽早灭了叛军的势焰!”
秦娥、敢斗等少年连连点头,操弓箭对准垛口下头。而宝卷则慷慨说:“师傅,那个贼将索性由我射死拉倒!”
秦基业却摇头说:“相距过远,只怕射不中,反倒挫了自家的勇气。要射便射中他的面门,叫他一命呜呼,不然宁可不射。”
宝卷给激将,两条胳膊顿然平添许多气力出来,当下便张满弓扯足箭,对准下头那员贼将发狠说:“谢宝卷立下军令状:他不死,我便死!”
丹歌说:“就给谢大郎这个立功自励的机会吧师傅,或许一箭中的!”
秦基业便道:“可以,不过得有几个补射的!”
对跟在身边的翻雨:“小妹,你特见准头,放箭上头!”
翻雨立刻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封驭持弓注矢于边上另一个垛口:“万一表兄失手,看表弟补射!”
宝卷怒了,喝他道:“万无射不中的理儿,你和翻雨姐姐赶紧让贤,至少别叫我看见!”翻雨笑了,故意将弓箭对准天上,而封驭手中的弓箭也暂时偏离下头的贼将了。
那贼将稍稍到了前头,全然不知有硬弓利箭对着自家,兀自仰面笑道:“天师的本事其实不足惧,若你真有可惧的本事,天雷早就打死本将和众多弟兄了,与前几日同理呢!”
畏惧之中的众贼给提醒了,又纷纷咆哮起来。
那贼将听了一阵自家人的气势,而后长枪一挥,手下又鸦雀无声了。他接着嚷道:“天师若是真俊杰,自当识得眼下时势,可当即下石堡寨来,随我去雍丘城下见过令狐潮大将军。”
天师笑道:“贫道专心炼丹,不问时势,随你去那雍丘城下作甚?”
那贼将倒也爽直,大声说:“不为别的,就为借用你从雷公处央求来的滚地雷,叫劈塌了久攻不下的雍丘城,以便我大燕将卒潮水一般攻入去,活捉张巡,屠城雍丘!”
天师略微吃惊道:“哦,令狐潮真又围上雍丘城了!”
那贼将说:“天师有所不知:令狐大将军围了近一个月了,可百般用力千样使诈,都攻不下来。为的是那张巡机诈百出,不一而足,种种绝招信手拈来,实在拿他没法子,可害苦我大燕将士了!”
天师又笑了一番,随后道:“既然那张巡恁么机灵,我去便去,可若是他也用污秽之物破了我搬求滚地雷的道术,贫道不是要叫恼羞成怒的令大将军砍了天灵盖了么?”
那贼将慌忙说:“天师无须惊恐:纵使张巡那厮无所不会无所不能,天师抵达之后,总能用上一回滚地雷嘛!只须轰塌了城墙,天师自可带回许多金珠宝贝,如此则供奉天师多年的百姓也能保全性命于乱世了,岂不一举两得?”
天师说:“我若不随着去呢?”
那贼将应口道:“那本将只得立刻攻下石堡寨来!你若有本事再求得滚地雷,倒要见识一番!多时不见,还怪想它哩。”
天师云淡风轻说:“恕贫道不跟着去,还有上好的丹药要炼,你若侥幸不死,贫道索性分你一粒,赐你当成半仙,免得你跟错主子残害百姓。”
说毕,便拂袖而去。
那贼将登时大怒,后顾大叫:“小的们,羯鼓胡茄全伙鼓噪起来!弟兄们,一个个冲上去,替俺攻下石堡寨活捉老妖道,捉去雍丘城施了滚地雷再砍头不迟!”
贼兵还没上来,秦基业喝道:“谢宝卷,挽弓当挽强,擒贼先擒王,杀了那贼将!”
宝卷应声松手,那箭便流星般窜下去,正好射入那贼将因过度喊叫而没来得及闭上的血盆大口之中,顿然扑倒在地,为他的大白马拖得不见踪影了。上头的百姓登时欢叫说:“好箭法!”
下头的贼兵惊恐万状,不但不前进,反而后退。只见另一员贼将拍马到了最前头,厉声道:“听俺将令:架云梯杀上去,砍翻所有人,替石将军报仇!”
贼兵不敢怠慢,一鼓作气冲上来,赶在最前头的是四五个一组的云梯兵。可还没挨着石墙,秦娥、敢斗等人的箭便射出去,射倒了他们,给扛着云梯也顺势倒下,压死不少贼兵。
其余贼兵愈加怒了,潮水般扛来众多的云梯。终于,有几座云梯挨上峻坂上的石墙了。千钧一发之际,各村的里正齐声叫道:“滚地雷伺候!”
话音刚落,许多丁壮便推下木石去。数不尽的木石一路滚落,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仿佛滚地雷袭来一般。贼兵听见看见了,躲避不及发出鬼哭狼嚎声,丢下云梯与尸首退却了。
百姓喜不自禁,齐声向着上天叫喊道:“天师的滚地雷又奏效了!”
“滚死这许多贼兵,另有一番大气象哩!”
后来,天色渐渐晚了,血样的残光之中,损兵折将的叛军在石堡山一里之外驻扎,搭起穹帐,树立栅栏,散放鹿角。虽然贼兵暂时退却,但石堡寨仍处在团团包围之中,仍见险,不见夷。
往后一旬之中,贼兵为了借用郝天师的法力,奢望速战速决,一日中总要上攻好几回,可每回的结果无非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石堡寨是否会为叛军攻下,郝天师似乎一点不着慌,整日价扎在丹房里,破敌之事全然由秦基业与四邻八乡的里正操劳,采取的是守而不攻的策略。
贼众实在没辙,只得每日几次,派人差马到山下,高叫出声道:“你天师一日不下来,我大军便一日不退,采取困死饿死你们的法子!
你山上吃的东西再多,总要吃光;扔的石头再多,也总要扔光!那时你天师给捉到了,跟着你躲避的百姓跟着你遭殃!”
随着日子挨移,可吃的东西确然越来越少,毕竟寨里的人有上千号之多,十二个时辰之内的耗费惊心动魄。渐渐,百姓当中有了气馁与恐慌的。
比如昨日夜里,见天师三十几日搬救不来的滚地雷,便有二十几个胆小的村民大着胆子悬缒下去,放下手中的家伙向叛军投降,以保住自身与家人的性命。
这事今日一早便闹得人心惶惶了。秦基业、众里正要所有人都先沉住气,尽量少吃少喝;同时还要丁壮开采洞窟里的石头,白天消耗掉多少,黑夜便补充多少,有备无患,便于长期固守。
现在,下头的叛军竟然在阵前杀鸡烹羊,狠狠犒赏昨晚投诚的百姓,叫他们吃饱喝足后呼叫上头的亲朋好友杀了里正一同下去。叫喊后,上头村民便人心惶惶了。
老里正倒并不慌乱,而其他村子的里正给弄怕了,想一股脑儿杀了下去的那些百姓的亲朋,免得留着他们,造成里应外合之势,叫石堡寨陷落了。
秦基业不答应说:“不成,也不好!说起来,我几个到底是过路人,不便干预你们各村的事。不过,我以为若是杀了下头那些百姓的上头亲朋,内哄就此起了,不出十日,石堡寨定然陷落!为何这么说?人人自危,离心离德!”
老里正很满意秦基业的说法,道:“那照先生的想法,如何破了贼兵的攻心战?”
秦基业说:“容易,下去投敌的百姓贼兵管吃管喝倒也不必计较,若是帮着贼兵诱叛诱降,不如叫上头的亲朋发誓从此一刀两断,我的少年也好趁势一一射杀掉!”
老里正连声说:“这样好!这样甚好!我先去说通本村人!”
其余几个里正也说:“这般做,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了。”
老里正去了,其余几个里正也去了。
那些家庭中姻党圈有人下去的百姓都应承大义灭亲了。
到傍晚,当三个吃饱喝足的投降百姓躲在贼兵马匹后又引诱上头的人杀了里正下去之际,秦基业的少年已经射出五支箭,叫两个送了命,一个伤了身。
叛军大怒,可不敢再贸然上攻,更是不想射箭上来,免得箭落在射得精准的少年手中,反叫自家人又得死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