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渐昏暗,秦基业听绝地报说附近有猎户在山脚下构筑的木头房子,便叫就去那宿夜,顺便吃美味喝美酒。
不消一个时辰,众人在那木屋子外围着篝火坐下了。猪瘦、羊肥取出那大半只剥了毛皮的大虫,咚地放于猎户砍伐去大树主干而遗留下的天然砧木上。
眼看两人就要鼓刀运斤,敢斗按捺不住起身,道:“两位贤弟,说起来,愚兄在洛阳出了名的王侯楼也曾拆解过鸡鸭鱼鳝、猪羊牛熊,就是不曾有幸剁过老虎肉。不如你两位歇息,我替你俩做,如何?”
猪瘦、羊肥便罢手,由他主解,站于一旁指指点点。敢斗倒也能干,虽说是大虫,可还是顺顺当当剖得肉下来,留骨在一旁。
众人都鼓掌,说好是好,可就是比猪瘦、羊肥差了点意思,正像秦娥说的那样:“别的都还行,独独少了舞蹈似的韵律之美。”
不多久,大虫肉烤出来了。众人不分大小贵贱,分得均等的一块,浑然忘却方才的巨大分歧了。
去尘道:“今日我索性慷慨到底!”
下令昆仑奴:“剩下的好酒索性都喝光了,带在路上也是累赘,总不能惜美酒而丢性命吧。”
猪瘦、羊肥在窦抱真的嘟囔声中去拿鼓鼓囊囊的牛皮袋子来,每人跟前放置了即兴用木头砍出的酒杯。一一斟满了,也就所剩无多了。
众人都觉得大虫肉和蔷薇露都是无上的美味,吃一口,赞一回,啜两下,赏一双。
秦基业走南闯北惯了,生性喜欢喝硬酒烈酒。
大虫肉都吃下了,就是觉得蔷薇露滋味一般,于是搁在一边说:“这是好东西,师傅也承认,可到底是给皇帝、皇后和王公妃主喝的。师傅这么多年过来,早得变泼野疏淡了。”
敢斗觉得那酒尤其美,秦娥、丹歌那里要不到,便起身来到秦基业身边:“师傅觉得不好喝,索性分我一点。”
秦基业笑着匀了点与他:“今日是例外,以后不准贪杯了。”
敢斗道了一声“晓得了”,便端着回秦娥身边去坐了。
宝卷本也想问丹歌匀点过来,可见她瞪了自家一眼,便起身去去尘身边,挨着问道:“去尘兄,可还有么?!”
“不多了。”
“再赏我一些不妨吧?!”
去尘冷笑:“小弟怎么记得兄台恰才还在辱骂我呢!”
宝卷觍颜说:“其实,我是恨你不让我与你同一只鼻孔出气,即便你改主意,要跟秦基业渡过汝水源头去,为何不与我一同说出来?”
“呆胖子,我爹早说过了:像你这种贪吃贪喝的人是最易相处了。”
宝卷连声道:“就是!就是!”
“不过你太笨了:我照旧去古城,与你一同去。”
“原来你这是……”
“不必大惊小怪,一会儿工夫就能与你一同去了!”
宝卷还是傻问:“若是秦基业不答应,你不是……”
“宽心!到时候你就见着他管不住我了!”
宝卷趁机索要蔷薇露:“大虫肉均等分了倒也算了,我从前吃得多了,不算太稀奇。”
去尘小声道:“宝卷兄,一会儿你得跟我学,慢慢沉下脑袋来,似要睡了。别问缘由,照着做,不然我不给你喝了!”
宝卷便照着去尘说的做了。
秦基业毕竟还是喝得一些蔷薇露进肚去,渐渐觉着身上有疲倦袭来,不禁想睡过去。
他睡眼朦胧看两边的突厥凉州汉,看不远处的秦娥、丹歌和敢斗等人,发现他们似乎也困乏得厉害;再看其他人,似乎也是都这样:宝卷索性装着睡过去了,但他没有全然闭上的一只眼还是看见晋风摇摇晃晃来到去尘另一边边,脑袋干脆枕在他的腿子上。
这就迷惑了秦基业,暂时还没觉察出什么来。他笑了笑,摇了摇头,不想叫自己这么就睡过去了。
窦抱真持着酒杯过来了,挨着他坐下,一反常态道:“师傅,你我还是心连心,携着几位公子去找古城依附刘将军吧。”
秦基业吃惊不小,却有气无力道:“你出尔……反尔!”
“好,你不带去,我带去!你的人与我的人从今日起分道扬镳!”
去尘到来笑道:“师傅不走也行,我等跟着老窦走!”
秦基业汗流气促道:“……很可能有……有去无……回!”
叫唤:“秦娥!丹……歌!绝……绝地!”
窦抱真将剩下的蔷薇露泼他脸上:“师傅醒醒!你的人马都昏死过去了!不信你看:醒着的人都是去尘公子的人马!你啊你,真正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秦基业艰难抹去脸上流淌的蔷薇露,明白窦抱真之所以敢这么做,必定是往蔷薇露里倾下什么迷魂药了。
他望见两边的秦娥、丹歌、敢斗跟突厥汉一个个都翻着白眼往后倒去,而宝卷、封驭、晋风等人则影影绰绰载歌载舞。他奋力起身,伸出铁钳一般的手,扑向窦抱真而去,不料却天旋地转,扑地也倒了。
窦抱真哈哈大笑:“倒了,倒了,一个个都喝倒了!”
去尘过来拍他:“老窦,干得漂亮!我小觑你了,以为你真听任秦绩摆布呢!”
宝卷、封驭和晋风尽皆手舞足蹈。宝卷停了,扑向去尘道:“去尘兄干得漂亮!恰才我还在纳闷:这个杨去尘往日可不是这般慷慨大方的,今日为何一股脑儿拿出大虫肉蔷薇露来?”
封驭道:“原来两样好东西里头暗藏着如此高明的手段!”
晋风更是蜜糖儿似挨着去尘道:“可见去尘兄以后也是宰相的料哩!”
去尘道:“主要是老窦的计策妙不可言!说是叫做:若想取之,必先予之。”
窦抱真呵呵笑道:“不一提,不一提!没公子的聪慧,哪来小人的计策!”
而其他人,解愁、鱼二、元宝则一声不吭,垂头丧气,甚至还有暗自掉泪的。窦抱真自然不会忘了他们,一转身,便盯着看道:“你几个不乐意跟去古城?!”
去尘道:“老窦,别这么对自家人说话!”
对解愁等下人说:“我一直以为你们也是乐意去古城的,故此没叫猪瘦、羊肥往木杯里搁药。”
赤火哗啦一声拔出佩刀来:“谁不去,当即斩首!”
解愁道:“我是去尘公子的人,自然跟着去。”
鱼二说:“我是宝卷王孙的人,王孙倒哪我到哪。”
元宝说:“小人虽是敢斗公子的人,可已与鱼二好得不能再分离了,故此,他到哪儿我到哪儿。”
剩余小厮丫鬟都为去尘的人,当然随小主人走。
去尘心中欢喜,喋喋不休夸口说:“一旦抵达古城,你我的糟日子便到头了!或许不必再去江南了,从此就跟着刘将军。
人家为报我家阿爷的体协之功,整日管我们吃管我们喝,管我们玩管我们耍,专等安禄山的人马给平定了,送俺们长安回京师去过从前的好日子!”
宝卷、封驭、晋风都叫好,解愁、鱼二、元宝勉强应付,也说了几声好。
窦抱真叫赤火取了秦基业的《皇舆图》,火光中看了看,说:“此处一刻也不能停留了,连夜掉头去古城!”
去尘扫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秦基业等人:“这些人究竟几时能醒来?”
窦抱真道:“三五个时辰便醒来了,那时天都亮了,都以为睡了个好觉呢。”
“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解愁却从木屋出来,对去尘说:“山里的野兽该不会吃了师傅他们吧?”
去尘一震,便转而问窦抱真:“你说呢?”
窦抱真道:“这个……这个我也不甚了了。对了,猪瘦与羊肥往年常随相爷入终南山狩猎,这事上头应该颇有见地吧。”
去尘便叫喊来正在喂马吃草的猪瘦、羊肥,问了这个。两人说:“不妨事,我两个这就多添些薪柴进火里。”
“野兽怕火,有了火,应该不敢近前来。”
去尘道:“如此说,这就添柴薪。可不能害了这几个人的性命,没功劳也有苦劳嘛。”
望着猪瘦、羊肥往火里添薪薪加柴,宝卷一直盯着仰面躺着不省人事的丹歌,心中似有老大的不忍。封驭觉着了,劝说道:“表兄无须心疼她,莫忘了她曾伤过你,也弄死了我兄长!”
宝卷道:“计较起来说,她也曾救过你表兄呢,不然狼早就吃了我。”
窦抱真听见了走过来,望着丹歌昏倒了都显得那么诱人的容貌和体态,叹息道:“这个丹歌的舞跳得没话可说!”
宝卷道:“不能撂在这儿,一同带走!”
窦抱真道:“老奴正是这个意思!毕竟是曾经属于你的女人,自然不能撇下了!到了古城,刘将军跟前歌一下舞一回,岂不乐哉!”
去尘道:“不碍事,马背上一搁,便驮去古城了呢。”
宝卷当下就令鱼二、元宝搀起丹歌,搁往马背上去。去尘望着扑在地上的秦娥,说道:“秦娥长得更不赖,索性一同带去!”
窦抱真道:“万万不可:这小娘子一身好本事,射杀了恶少,又砍过贼兵,醒来不见敢斗与秦绩等人,必定要添乱吧!”
去尘道:“既是桀骜不驯的美貌小娘子,倒也罢了,只是太可惜了!”
窦抱真经去尘同意,要带走所有马匹与盘缠,就给秦基业等人留下了弓箭佩刀,说等他们明日醒来,至少还能在这茫茫大山里射禽杀兽吃。
猪瘦、羊肥与赤火等人准备就绪了,窦抱真便喝了一声:“开拔!等找着了北上之路,一日之内便抵达古城了!”
解愁等小厮丫鬟则舍不得离开,跨在马上,回头张望熊熊火焰之旁的秦基业等人。窦抱真作色道:“抓紧上路,不然连你们一道扔下!”
听得这话,宝卷、封驭和晋风这才意识到要辞别一路上扈从他们安全无虞的秦基业、曳落河,以及跟他们差不多大小的敢斗和秦娥了,自然有些于心不忍,便都回头张望他们。
窦抱真见着了未免心虚,便笑着说:“三位公子莫怕,刘怀来是我家相爷一手栽培起来的,投奔他就是依附我家相爷。”
宝卷叹息道:“没想到真要摆脱秦基业,这心头竟有点堵得慌!”
封驭小声哭道:“但愿此行一切顺遂,千万莫再出事了,毕竟,我兄长死了,不能轮到我了啊!”
窦抱真宽慰他们道:“几位公子离开秦基业,就等于弃暗投明,无须如此恋恋不舍。”
山中猎户搭建的木屋渐渐远去了,解愁忽然想起什么,便掉转马头,得得跑回去,弄得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要作甚。窦抱真发怒叫道:“解愁,你停下!你去作甚?!”
解愁却并不停下。
窦抱真下令说:“赤火,追上去捉回来!”
去尘急了,要亲自去追,却给窦抱真扯住马缰绳,便冲解愁背影吼啸:“你给我赶紧回来!!”
众人望着赤火渐渐追上解愁,而解愁左躲右闪:“你追我作甚?!我是怕秦娥姐姐他们醒来了身子难受嘴里要吐,特去将香囊放在他们身边便回来的!”
赤火便略微慢下来,回头,用更大的声音把她的话报与去尘、窦抱真听。去尘道:“你就跟着一同去,等她放了香囊赶紧押她回来,万万不可丢失了!”
稍顷,只见两人下了马,解愁在前,——看体态和动作,应该已经把香囊搁在秦娥或者敢斗脑袋边上,然后重新上马,在赤火无声的押解下回来了。
去尘都有点汗流浃背了,喘着重息瞪着解愁,要斥责她惩罚她,却不敢又不忍。窦抱真低沉咕哝道:“这个女娘简直无法无天了,再这么下去,不再是你所能控制的了!”
去尘夹马到得解愁边上,抽她个响亮耳光:“好你个解愁,看到了古城我不收拾你这贱骨头!”
解愁并不言语,抹去嘴鼻出的血,去稍前处独自跑马。
行不过十里地,窦抱真忽地不放心,于是纵马到去尘一旁道:“公子下令稍停下,我叫鱼二、元宝弄几支火把。今晚的月忽有忽无,赶夜路大不便利。若是天亮了还走不远,秦绩与绝地等人便要追来了!”
“甚是!”去尘说了,便下令暂停,又亲自吩咐鱼二、元宝弄材料做火把。
趁着鱼二、元宝做火把的工夫,窦抱真到猪瘦、羊肥跟前道:“一会儿火把做成了,你俩便说不巧,打火石落在木屋里了,我便叫你俩跑回去取。”
两个昆仑奴莫名其妙,猪瘦道:“可打火石在俺两个身上藏得好好的哩!”
窦抱真悄悄将一个五径寸大小的金盒给猪瘦道:“明摆着是个借口罢了!回去后,将这里头的粉末倒入秦基业等人口中,叫他几个一觉睡到明日午时,那时节我们也去得远了,他们断断追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