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宾分站两边,给出厅堂中央铺着巨幅丝绸地衣的通道。那里,正站着个古怪老头,穿着稀奇古怪的西周服饰。
说来要怪刘韬光粗鄙无文又附庸风雅,一日,听说中土最为繁盛的朝代乃周朝,最为英挺的少年乃文王武王,便暗中出重金聘来这个因过失而遭革职的鸿胪寺正八品下的司仪署令,让其严格照《周礼》主持独子成年冠礼。
前司仪署令衰朽不堪,身子站不直,牙齿也大都不存,在两个青衣的臂弯里颤声抖音宣布:“大唐国,长安城,数一数二之富户刘韬光之子,王孙刘金斗……”
“丈丈莫急,尚有贵客未到,稍等一等如何?”
敢斗穿着奢华丝袍,发丝乌溜溜垂耷,既非五短身材,亦非紫色面膛,两道横眉不粗不细,一双眼睛不大不小,双唇亦不厚不薄,鼻梁不高不低,不偏不倚立于面部正中央,——虽非粉雕玉琢,倒也花团锦簇。
那老朽听而不闻:“王孙六金斗寿辰暨冠礼,时辰已到!”
“尚有贵客未到!”小寿星怒道。
“我儿,既已开始就不能停下,何况贾大人失言了或因故不得而来。”刘韬光赶紧说。
“刘金斗合该拜谢父母,十八年劬劳养育之恩!”前司仪署令喝道。
敢斗沉吟后决定遵命。只见他亦步亦趋拜过爹娘,又来到司仪署令跟前。
衰迈的老人手脚颤抖,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把敢斗黑央央的长发辐辏于一只夸张到极限的金冠四周,又花了一番好工夫,才用金镶玉犀簪将头发固定好。
“刘韬光之子王孙刘金斗业已成人!”老朽颤音宣布。
刘韬光和一众妻妾泪盈盈拊掌。
亲友或咳嗽或吐痰或擦掌,更有议说纷纷的。
小厮丫鬟将山珍海味、玉液琼浆放在众多餐桌上。
刘韬光满面堆笑帮着铺排:“有劳亲友入座,开吃开喝。”
不速之客秦基业叨陪末座,密切观察敢斗。
成了人的小寿星看着门外,并未放弃贾昌赶来捧场的最后希望。
但来的却是门子,陪着一个外客。外客手捧一只锦盒,端给少主人,轻声解释什么。
秦基业知道,那是贾昌失了约叫下人来退还的宝物。
外客走后,他见敢斗从锦盒里取出马蹄金麟趾金各一枚,却送给了元宝,吩咐他几句。随后,他仰天叹了气,挪到爹娘跟前,悲戚说:“儿子肉身是爹娘辛苦给的,爹娘这么多年也宠儿子,对儿子求无不应应无不周。”
刘韬光泪光闪闪道:“我儿长大了,你爹却长老了!”
刘夫人抱着虚无的婴儿:“我儿当年出娘肚那会儿,才这么丁点大!”
“儿子好歹成年了,可否再求一次爹娘?”
“尽管说,阿爷啥都预先答应你!”
“心肝宝贝,爹应承的事儿娘无不应承。”
亲友起哄道:“小寿星有何要求,说出来大家伙同乐同乐!”
“儿子要照着自家脾性痛痛快快过一回生日!”
“好好,不在话下,爹应承你了!”
刘夫人摸敢斗脸:“爹娘有几个儿子,敢不答应你!”
敢斗点点头,转身叮嘱元宝什么。
元宝吃惊,望了一眼老爷太太,赶紧摇首。
敢斗喝他道:“好你个元宝!看我不赶你到市井上要饭去!”
元宝抖了抖,赶紧去吩咐小厮丫鬟。
顿时,小厮丫鬟木偶一般哭叫着:
“王孙刘金斗不幸少年夭折!”
“呜呼哀哉!”
“岂不痛也!”
在场所有人当场目瞪口呆。
敢斗扯去奢华的丝袍,显露里面悄然穿着的胡服。
这是一件白绫半臂无领套头,上头绣着一只个头硕大、模样凶悍的斗鸡。鸡冠在胸口,两翼在两臂。故此,随着敢斗不断张合双臂,斗鸡仿佛正与他酣战,整个活了起来。
众人看着,无不骇然。
刘韬光大惊失色道:“我儿这是做甚!”
敢斗除下成年冠冕,散开乌溜溜的长发,又从元宝手上接过帽顶尖耸的皮质搭耳帽,翻下毛茸茸的护耳以遮住双耳。
顿然,他跳上椅子,过渡去主桌。
此时,小厮丫鬟已将山珍海味、玉液琼浆挨着桌边放好,敢斗上来了便直挺挺单腿仰立在中央,
俨然一只活斗鸡。
有人笑将起来,引得其他宾客一并起哄鼓掌。
敢斗哭着说:“当年贾昌大人便是着这样的装束碰见天子的,从此青云直上,做成了鸡坊小儿统领。敢斗我这辈子若成不了贾昌第二,即便是天天过生日也不如死了算了!前些时日,敢斗费了许多时日金钱,总算见到了自家偶像。前日又送去了古董金子,央求他今日来捧场敢斗的寿辰,贾大人答应了。临走,我说了,到时大人一定要来;大人如不来,我便死。可他今日果然没来,既然此,敢斗只好一死了之。如此一来,今日不是敢斗生日,反是敢斗‘死日’!”
说罢,直挺挺躺下,不再动弹。
众人笑着围上主桌,享受不期而至的风景。
但至亲家人,一个个面容尴尬,别过头去。
刘韬光哀求道:“我儿啊,这个不妥哪!”
敢斗瞪他:“爹预先答应儿按着性子过生日了!”
刘韬光喃喃说:“好吧,爹听你的。”
“爹你,还有你,我娘,一会儿都得跟着小厮丫鬟学点东西!”
挥手对元宝:“着手做吧!”
前司仪署令此前一直趴在桌上昏睡,眼下醒来,看见所以然,顿然愤慨道:“刘金斗,你居然胆敢穿上胡服装起死来!真乃不知羞耻,有损我大唐威仪哪!”
敢斗睁眼冲他道:“而你,老家伙,竟穿着一千多年前的死人衣裳,可见才从坟墓里爬出来哩!”
前司仪署令哀叹:“人心不古!世风浇薄!”
所有人里头,唯独秦基业冷眼旁观元宝率小厮丫鬟围着敢斗捶胸顿足,哭天抢地,随即又笑得不行,呛出泪来。
前司仪署令又震怒,扯着嗓门道:“即便行丧葬之礼,也不该仿效胡人习俗,要不然我大唐等于给胡人灭了国!”
敢斗直挺挺躺着道:“元宝,把老东西撵出去了事!”
“人家可是朝廷命官……”
“不再是了,莫怕!”
刘韬光低声吩咐元宝道:“且扶老先生到书阁好酒好菜伺候。”
刘夫人道:“大人走好,慢吃慢喝啊!”
前司仪署令哭着嚷着,给元宝等人架走了。
因为爹娘迁就,敢斗越发胡来:“爹,娘,你俩就让亲友哭我几声吧,不然我真死给你等看!”
亲友你争我辩,汹汹然闹成一团。绝大多数以为敢斗成了大人,不能一味迁就,不然开了迁就他
的闸,才成年的孩子肚里的坏水必将汩汩滔滔,泄将出来。
刘韬光哀求众人:“诸位既来之则安之!好歹意思意思,哭几下拉倒了嘛!”
刘夫人道:“是啦是啦,哭几声就能喝酒吃菜了!圣人云小不忍则则乱大谋!”
亲友中的大人觉得这么闹有失体统,传将出去有损于自家名声。可带来的孩子都还小,只当哭活人是极有趣的游戏,不待父母批准,便随着敢斗的小厮丫鬟哭着叫着,跺脚拍掌。
敢斗没听见父母的哭声,闭眼召来元宝面授机宜。
元宝一径里来到主人夫妇跟前,说:“公子的意思是老爷、太太先来过,则其他人也都肯哭他喊他了。”
刘韬光大怒,抬手朝他脸上狠狠抽去:“混账东西,我儿原本好端端一个纯良孩子,都是你们下人把他给唆使坏了!”
元宝脸上立刻映现几道血印子。
敢斗大叫:“爹娘再不哭儿子,儿子真夭折给你俩看了!”
说毕,摸出一颗黑漆漆的药丸,装着要吞下。
刘韬光顿时扑过去拍掉那药丸,然后扯着嫡妻与其他夫人,又推几个近亲围着敢斗哭啊叫,叫啊哭。
“诸位至亲好友,都来意思意思吧!好歹意思意思吧,诸位至亲好友!”刘韬光怂恿其他人,“又不是真死,就当玩儿,不好么?!”
于是乎,不敢驳主人面子又觉得此事不打紧的客人跟着做。
秦基业却发怒了,低声说:“活脱脱一幅百兽图哩!”
敢斗听得清楚,忽然跃下桌来,冲入人群拳打脚踢:“元宝,统统给我赶出去,换一批客人来哭我!我不能不死,答应姓贾的他不来我就死了呢!”
刘韬光万般无奈,只好劝慰亲友:“委屈各位至亲好友了!干脆等我儿胡闹够了再进来吃喝吧!”
“照情形看,至多半个时辰就消停了!”刘夫人抹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