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观天地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便足以判定天地间所有品类都分得出个三六九等,有差、中、好、更好与最好之分。
不过,要论八月十五中秋月之圆、大与亮,大唐玄宗皇帝天宝乙未那一枚,几乎堪称历朝历代之最哩。
那年那夜的中秋月断断称得上古今第一等的圆月、大月与亮月,看过的人临死都记得苍蓝色的天际并无一丝一毫的飘雾浮云,故而越发衬托那月的圆润清亮。
只要目力还不错,就看得不怎么费劲。
可以登上西京市廛的旗亭去看,或爬到长安郊外的丘陇去看。
皇上与贵妃在兴庆宫廊檐下看,黎民同家眷于自家屋户牖内看。
看处虽两样,观者纵不同,可看得的当然都是同一规格与亮度的圆月,任何人只要稍微看得仔细点,都不可能漏掉嫦娥常年居住的广寒宫,还有吴刚恒久砍斫的桂花树。
也许,给全伙大唐臣民称为“圣人”或“大家”的李隆基英明得过久,天下也承平得太长,那一年那一夜,凡是举头望明月的人,只有兴高采烈消费当下繁盛的,鲜有伤怀动怨忧思未来兵燹的。
遗憾的是,那一年那一夜,同为酒仙与诗仙的李太白已离开长安城,并将永不返回,可他此前或醉或醒写下的咏月佳作却永驻帝都,吟哦在男女老少的口唇间,回响于高低阔狭的宅子中。
譬如眼下,在寻常百姓居住的里巷边上,就有好几个梳着冲天辫的八九岁小儿边跳绳边望月,照自家订下的规矩,跳者倘若不能背出李太白任意两句咏月诗,那根鹿皮绳就一直甩动下去,直到他累倒为止。
皮绳劈哩啪啦,新一轮的小儿开头吟的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随即,第二个朗声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第三个脱口而出:“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第四个胸有成竹,边跳绳边伸手,比划说:“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第二轮完毕,第三轮接上。
前一轮的头一个又跳颂道:“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
一个汉子步履矫健,匆刺赶路,接近跳绳赛诗的小儿,正好听到“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便不自觉刹住脚步,抬头观月。
圆月叠印叶片稀疏的老槐树,栖息其间的白头乌许是给小儿的闹声吵醒了,又给白晃晃的月光刺激了,躁动着呱呱啼叫。焦黄的树叶簌簌飘落,有一簇给这汉子蒲扇般大的巴掌接着了。
“孤灯不眠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此人姓秦,名绩,表字基业,过了而立之年。中等偏高身板。
从穿戴看,既非官员亦非书生:上身一袭白麻襦,下身一条黑皮裙;脚登长靿靴,头裹黑幞头。斯文而威严,消瘦而勇猛,黝黑的面皮因月色泛着青铜光泽,短扎的胡须与深邃的眼眸很是搭衬。
“兴许,连老槐树和白头乌都知道安禄山必反,正在提前为长安发丧?”秦基业看看手中的焦叶,笑着说,“可好了,这年这夜,偌大的长安城只有我秦绩一人眼望天上滚圆清亮的中秋之月,笑着体味飒然而至的肃杀之气。”
无疑,这汉子的幸灾乐祸,与圣朝的节日气氛很是不符。
他重新迈步,脚下呼呼生风。
※※※
却说黄口小儿几轮下来都没决出输赢,瞥见秦基业走来,突然冒出个有趣的念头。
秦基业刚要掠过夹道而立的小儿,脚下陡然起了哗哗的旋风,令他本能跃将起来,脚步随着蝮蛇般粗的鹿皮绳儿上下起落。
“几位童子莫非索要买路钱?”
为首小儿嘿嘿笑道:“非也,拦路索诗哩!”
另一小儿道:“兀那汉子,你虽看着不像书生,可也该听说过李太白李谪仙吧!”
“略微听说过。”
“若你背出李白任意两句咏月诗,便白白放你过去!”
秦基业冲口而出:“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
小儿不再甩绳,先后拍掌。
为首小儿沮丧道:“记得切,也念得好,不过却扫兴得很哪!”
秦基业问:“却是为何?”
“连你这样的粗汉都能诵读李白咏月诗,这月亮没法再看了!”
秦基业抱拳说:“多谢放行之恩!”
为首小儿心有不甘:“且住!请你比方天上的月亮!”
另几个小儿拍掌起哄:“汉子汉子且问汝,明月明月像何物!”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可见像白玉盘哩。”
“这是太白先生的比方,汉子贪天之功以为己有!”
其余小儿围着秦基业不放行。
秦基业扫视他们,嘴角绽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几位请看:这月亮明晃晃寒飒飒的,岂不像极了砍脑袋用的斧子?”
小儿们不约而同举头望天上,恰见圆月给黑云遮去一大半,剩下部分果如秦基业比方的,便吓得丢弃鹿皮绳,刹那间逃得无影无踪。
秦基业笑笑,信步通过坊口。稍后,背后又有了动静。
却是那几个小儿返回原处,又跳起绳来,但却齐臻臻念着新近传到长安的古怪谶诗:
燕燕飞上天,天上女儿具白毡,毡上有千钱!
秦基业猛然刹住脚步,回头看小儿们,喜滋滋自言自语:“太好了,这一转眼工夫,这谶诗连京城也传遍了。好好,就要一语成谶了!”
※※※
拐了最后一个弯,金城坊刘宅就在眼跟前。秦基业吃了一惊,心想今晚这是怎么了。
大院里外张挂大小不一的五彩灯笼,既勾勒豪宅的界限范围,更呈露巨贾的骄奢平庸。
秦基业穿过门前空地停着的宝马雕车,走向朱漆大门。
虽是商贾之家,却也有黑衣门子把守。见面孔陌生的汉子走来,一个拦住他,一个推搡他:
“你却是何人?”
“找谁?”
秦基业心绪不错,懒得计较,作揖道:“在下秦基业,特来拜见贵府主人刘韬光。”
“去去去,今日主人为独子过寿,哪得空见你落魄汉子!”
“走走走,别挡了迎来送往之道!”
“二位请转告你家主人:秦绩秦基业专程拜访,有要事相商。”
门子大怒:“你却是何人,家主人有求于你?!”
刚要动粗驱赶,正好门内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其中有个少年嚷道:
“我说过了,他不来,我在客人跟前丢了脸,只好履约自杀!”
门子赶紧将秦基业推得远远的,一边一个守着大门。
几个穿着华丽的小厮捧出大名刘金斗小名敢斗的少主人来。
敢斗满脸愁容,问门子:“该到的都到了,单单缺了贾大人?”
“是。”
敢斗大怒,一手一个拉扯门子耳朵,门子只能笑不敢叫。
贴身小厮元宝劝解道:“贾大人毕竟是天子亲授的鸡坊小儿,宫中临时有宴饮,只得爽公子的约了吧?”
“我不管,”敢斗大叫,揪元宝耳朵:“你上车,去他府上看一眼!”
此时,五短身材、紫色脸膛的刘韬光急切赶了出来:“哎哟我儿,客人都到齐了,你却去何处?!”
“找贾昌,要说法!明明答应赴约的,又收了我带去的前汉马蹄金麟趾金各一枚!”
“人家是天子红人,不来你又能把他如何?”
“我有言在先了:他不来,我便死!”
“哎哟哟,好好的寿诞日,何苦他不来你便死!”
说罢,下令小厮门子押敢斗回去。
“贾昌,刘金斗说到做到:你不来,我不过生日过死日,死给你看!”
敢斗人不见了,嚷嚷声传到躲在暗处的秦基业耳中。
趁着暂时没人守门,秦基业堂而皇之拐进刘府。
※※※
刘韬光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富商。祖贯河西凉州,少时便死了父母,随陇右节度使东征西讨,出生入死,足有二十来载。
也是合该发迹。那年,西征兵丁一夜间倒了一大片。刘韬光身为旗手,奇迹般没染病,将旗帜举得既高又直。节度使见他异于常人,便着他带十几个没得病的军汉去寻觅救人良药。
才上路,就邂逅传说中早已升遐成仙的医圣孙思邈。医圣问明时疫原委,发病症状,顺手写了个方子给他,且分文不取。刘韬光且惊且惧、将信将疑谢过仙道,星夜上山下谷,寻觅配伍的种种草药,返回连队连夜煎熬。病倒的袍泽都服下了,居然全伙痊愈。
节度使感谢他,许他脱了军籍,并赏以大量钱财。
他一路南行,用医圣药方治愈众多病患,攒下丰厚的钱财,便到长安开了家颇具规模的药材铺。
月积年累,买卖日益拓展,而今已是大唐头一等的巨贾。
此人如今妻妾成行,可惜只有嫡妻生得的刘金斗承欢膝下,其余夫人并不曾生得一儿半女。
敢斗十八岁生日恰逢中秋佳日,年近半百的刘韬光当然要大操特办。一周前请柬便已送出,昨日起美味提前烹煮,向晚时亲朋按时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