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安妮第几次进入这座位于塞格德地下的“城市”,都仍旧对这里隐秘的位置、精巧的构造而感到讶异和惊叹。当然,之前这里充斥着麻木或痛苦的奴隶和凶恶的监工时,她对这里强烈的厌恶完全掩盖了她的好奇。</p>
她明确地知道,这座城市的秘密要远远超过“地下、隐秘”等苍白无力的词汇。她总是不记得或很容易就忘记了这里的隐秘入口位置,甚至从这里离开后,她的有关地下城市的记忆就会迅速蜕化为模糊而缺乏确定性的遥远回忆。裴丽尔夫人说过,如果她希望安妮进入这里,后者就会知道入口在哪里,也会了解已经忘记的地下城市的细节。</p>
事实上,之前的充满了死伤和混乱的塞格德暴乱所造成的阴影一直盘旋在安妮的心头,不仅让她无法再去平静地面对周围的人和事,还让她对一些事情充满了疑惑,而这些疑惑或许永远不会得到解答了。一切都来的太突然,而知道这一切细节的人或是已经死于暴乱,或是消失在了这个城市的阴影里。</p>
公理和正义,就像郁金香阿姨所说的,是那么美好,却是那样遥不可及。</p>
上个月郁金香阿姨过世了。暴乱过后全城管制,安妮想尽办法联络“家庭”去买药,回来就发现阿姨已经永远睡着了。她出人意料地没有过于悲痛,只是沉浸在浓烈的悲哀和追思情绪之中。这是她与这世界唯一的一点温柔的联系了,她一夜之间就觉得自己长大了。</p>
但她几乎来不及悲伤,裴丽尔夫人就以缺少贴身文书为由把她调到了自己身边。“家庭”成员之间平等,任何人都可以对对方的行为提出质疑,但从来没有人质疑过裴丽尔夫人,这是一种可贵的信任和某种程度的依赖。</p>
安妮一直觉得这座地下城市太过于阴冷潮湿,与上面差别不大的大理石地面和粗糙的花岗岩墙壁总是挂着一层水汽,加之不良的通风,让人憋闷不适。</p>
她记得这里曾经有许多凶恶的监工和拴着铁链的奴隶,每次进入这里之前还能听见那些皮鞭豁开肌肤的声音和痛苦哀嚎,但真正进入这里时却发现这里已空无一人,似乎从未存在过这种被王国法令禁止的奴隶压迫行为。裴丽尔夫人说无须在意,安妮不是一个会随意表达自己疑惑的人,也就没有深究。</p>
空旷的大厅里,除去用于支撑的粗糙石柱之外,没有多余的装饰。这里是地面塞格德对应的内城教会城堡的正下方,位置颇高,本身就是一处“提兹塔”,因此较好地避开了横穿城市而过的穆列什河和蒂萨河所带来的潮气,是这地下城市为数不多较为舒适的地方之一。为应对穆列什河流经地方的下渗和侵蚀,这座地下城市做了复杂厚重的防水墙,但仅能够保障河水不会摧毁这里。</p>
大厅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做工精致,风格与这里环境格格不入的宽敞大桌,几个上了岁数的女子坐在周围,正把玩着手里的金属筹码。其中的几个参与者神情紧张,并时不时用余光四下打量身旁的侍者或仆人,而坐在桌子上首,微微后靠椅背的中年女性神态悠闲,对刚刚经过守卫通传进来的安妮勾起嘴角。“雏菊,你来了,快过来,给我准备烟斗,她们的手艺都太差,这一局都走了一半了。”</p>
安妮点了点头,径直走到一根石柱旁边的带抽屉的小桌,动作娴熟地取出专属于裴丽尔夫人的烟斗,填充提前剪好晾晒完毕的烟丝和草药。准备完毕将它点燃递给夫人,她安静不引人注目地侍立一旁,开始旁观这场赌局。</p>
与地面上的塞格德流行的游戏类似,这场赌局使用的,也是王国现今正流行的卡牌游戏“提兹塔牌”。这种以塞格德神圣的保留地为名、据说是鲁嘉大王当年在与罗马人征战时发明的游戏在内城的贵族间和外城的商人小贩之间都十分受欢迎,许多赌场和酒馆也使用它来招揽顾客。</p>
安妮对这种游戏不很熟悉,只知道它有妓女、商人、祭司、官僚、小丑、牧羊人、将军和掠夺者八种主要角色牌,以及种类繁多功能各异的资源牌与行动牌。</p>
“雏菊,你过来,郁金香也走了,我想我是时候该教教你这些实用的学问了。你来看看我的手牌,来告诉我我应该怎么走。”裴丽尔左手握着一副手牌,右手拿着烟斗,颇为满足地吐出一口烟雾,侧头询问皱着眉头的安妮。</p>
坦白来说,安妮并不喜欢提兹塔牌。来到塞格德后,在外城的两年时间里,她跟着郁金香阿姨跑遍了外城的每一个阴暗的角落,见过太多因沉溺提兹塔牌赌博而倾家荡产的投机者,外城不受“家庭”控制的几个经营赌场的黑帮毫无底线地炒作牌能暴富的谎言,一次又一次把碰运气的贫民和商人洗劫为赤贫,为此自杀的也不在少数。最夸张的时候,牌局上的一枚“金币”甚至可以真的在清算时接近一个金索里都斯的价格。</p>
但终究是裴丽尔夫人收留了她,她不可能也不应该对自己的上司的决定发表什么不同的意见。这一局裴丽尔夫人的角色牌是“牧羊人”。在王国,放牧作为最传统最有王国文化传承意味的行业,广受恪守传统的纯血统匈人敬重,因此被纳入了提兹塔主牌里。“牧羊人”象征大地和丰收,也象征饥荒和终结。尽管在提兹塔牌中,主要象征死亡的是掠夺者牌,但牧羊人却可以以丢弃手中资源为代价,宣布饥荒。而在一局游戏里,一旦第三次饥荒被成功宣布,末日即被触发,清算就将开始。</p>
牌局明显由裴丽尔夫人主导,其他参与者,除一个已经被吓得脸色铁青、畏畏缩缩的女人,其他人也低眉顺目,悄然等待对方处理完自己的回合。安妮微微弓下身体,低头审视夫人的手牌。“孩子,你跟着郁金香去过酒馆,你也知道全部的八张主牌,你有没有什么疑惑?”裴丽尔突然发问,吓了她一跳。</p>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斟酌着尝试回答:“我听说这个游戏是大王根据罗马人的遗留,依据王国的情况改造的,但是...似乎有一点不符合王国的实际...牌里没有大王,也没有王子公主,这是我疑惑的。”她虽然犹豫不能确定,但语气还是坚定的。</p>
这不符合常识!即使是声称自己为共和政体的罗马人,在类似的游戏中也不可能忽视皇帝和皇室的存在,尽管他们通常会用巧妙的办法避免在游戏里提及皇帝。这一点,生长在更靠近多瑙河和罗马人领土的安妮更早时候就已经清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