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殷浩,头戴桂冠,受宠若惊,这威风,这声誉,足以让桓温所有的战功蒙尘。
殷浩已经瞥见了桓温,不动声色,等着他主动过来,因为今日自己是主角。
果然,他看到桓温吃了褚华和谢万的冷遇之后,向自己这边走过来了。
“殷大将军,桓某有礼了!殷兄披肝沥胆,用兵如神,渡淮击燕,收复故土,可喜可贺呀!”
殷浩不能再矜持了,坦白说,桓温的主动折节比起太后的加封毫不逊色。因为这一刻,他等了十多年!
这十多年来,自己一直活在桓温的影子之下,郗鉴、陶侃无不如此评价。
想想自己,文能提笔草书,武能领军征战,口能谈玄论道,在同辈之中领袖群伦,但只要和桓温在一起,始终扮演的是配角,就像是山寨中的第二把交椅一样。
哪怕是在桓温遭贬黜遇祸事而一蹶不振时,殷浩都没有胜过他的自信。
莫名的不适,隐隐的不爽,这种感觉挥之不去,如影随形,一直搅扰着自己。
这也是当初他决然离开徐州,远赴荆州投奔陶侃的关键。
殷浩觉得,只有他们俩分道扬镳,各据一片天地时,自己才会有机会,才可能成功,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今日,内心的愉悦和情感的舒畅,远胜过在战场上杀敌破城的滋味。
这种感觉明明白白告诉自己,二人虽是盟誓的兄弟,是兄弟之情,但究其内心而言,二人更是大晋的两个俊才,朝廷的两个将帅,苍茫戈壁奔跑的两匹骏马,更多的是竞争关系!
“诸位爱卿,朕和母后之意,是要再商讨一下伐燕的事宜。是高歌猛进还是保持成果,是进兵还是退兵,诸位还请言无不尽。”
褚华此次表现颇为抢眼,不仅攻下梁郡,而且麾下钱老幺等兵将在调教之下逞强斗狠,非常勇猛。
他甚为自得,于是率先抢过话头:“臣以为,大军当挟大胜之威,继续北上,至少拿下咫尺之遥的北方重镇徐州,以彰大晋之威。”
一言既出,司马晞和谢万连声附和。
“臣以为不可轻易北上!”
尚书令何充直言不讳,反对继续动兵。
“殷大将军能有今日之战果殊为不易,若继续进军,不仅远离淮河南岸的我军供给,而且越是北上,越接近鲜卑人的老巢,孤军深入,后果难料。陛下,常言道,骄兵必败,还是三思而行。”
“老尚书何以知大军是骄兵?又何以知北上必败?”
被浇了一身冷水,殷浩浑身不悦,忘记了上次朝堂上被穆帝教训的事情。
他对何充的建议嗤之以鼻,当然,也和他此时骄傲的心境有关。
“殷某没记错的话,伐燕伊始,老尚书也是百般阻挠,若是当初听了你的,这几个城池只怕永远也回不到朝廷手中,这一大片锦绣山河也回不到陛下的治下。老尚书不懂军戎,还请慎言。”
一席话呛得何充无言以对,尴尬异常。
桓温心里不是滋味,当初听闻了朝堂上殷浩对何充的反驳,据说很失礼,自己还不太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今日得以亲闻亲见,觉得士别三日,对殷浩当刮目相看。
他不仅变了,而且变了很多,听不得老臣的告诫。不仅失礼,还有些刚愎自用,这可不是为大将者该有的风格和襟怀。
“桓爱卿,你的意见呢?”
穆帝冷不丁一问,让桓温有些踌躇。自己很明白,殷浩是不愿意听反对意见的,而自己必定是要反对的!
桓温此时瞥见殷浩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复杂,既带着昔日情谊的殷切,又有一些耐人寻味的叵测。
想想还是迂曲一点,以免太刺激他,伤了殷浩的斗志。
“臣以为,是战是退,是功是守,不能一概而论,当以大势而断。所谓大势,当是鲜卑人战力之消长,赵人态度之虚实!”
穆帝君臣很讶异,也觉得新奇,怎么还牵扯出赵人来了?
殷浩见桓温没有断然反对,有些意外。
谢褚等人也侧耳凝神,看看对手到底有什么高论。
桓温侃侃而谈:“大军之所以能攻城略地,既有殷大将军用兵如神之功,也有鲜卑人内乱之实,二者缺一不可。但眼下当谨慎持重,充分掌握北地的实情之后,再做定夺不迟。”
“桓爱卿所说的北地实情莫非指的是赵人?”褚太后听出了弦外之音,问道。
“回太后,正是!臣意以为,不仅仅要摸清慕容评内乱对鲜卑人的实力消耗究竟有多少,还要防止赵人和鲜卑人相互交通,结为一体,否则大军就会陷入两方夹击之中,再贸然北上就是不智之举。”
“桓大将军危言耸听了吧!燕赵互为世仇,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赵人不趁机攻燕分杯羹就不错了,怎还会援助仇敌?”
殷浩还是听出了好友的反战之意,有些不悦,言语之间稍稍带着不满。
桓温笑道:“大将军难道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在亡国绝种面前,仇怨可以变为恩德,恩德也可以化为仇怨。国事之间,以利谋之,试想,如果大晋把鲜卑人灭了,对日薄西山的石虎有何好处?”
这番见解,让殷浩心有不甘,桓温之言不无道理,但自己更愿意相信,燕赵不会媾和。
不料谢万却跳将出来,为殷浩张目。
又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货色!
桓温决心要再教训一下谢万,以此来委婉提醒殷浩,同时也为自己出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