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粮之事确实触及到了桓温的软肋,不由得焦虑起来。
伏滔又道:“现在大家伙都是冲着大人的恩德,卖力苦干,可他们的家小也要吃饭穿衣不是?俗话说得好,瓮里有粮,心里不慌!缺衣少食的,妻子怨,孩子饿,成日唠叨,时日一长,恐怕……”
刘言川刚刚恢复了神色,又过来呛道:“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明知道恩公现在缺的就是钱粮,你还不知好歹!”
伏滔回敬道:“废话!你我兄弟可以饿着肚子干,没有二话。可你回头看看这些军卒,还有那些聘请的木工漆工,凭什么让他们饿着肚子干?”
二人纠缠起来,桓温却默默走开了。
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宫内的那个女人看来就是想让荆州自生自灭。
钱粮不是没有,可就是不拨给边塞,反而给了褚华招募中军,真是本末倒置。
桓温摇头轻叹,想着想着,又哑然失笑。心想,在我们眼中是本末倒置,可在她眼里,荆州是末,褚华的中军才是本!
荆州府库里,原来有不少金银,都被庾爰之带走了,原本就捉襟见肘,可为了安民养商,他又蠲免了一年的税赋。
袁真管着钱粮,曾几次提醒自己,剩下的钱粮如果省着点用,倒是还能撑上一年。
但甭说一年,就是一日的工夫,桓温都不能浪费。因而,诸般军政计划一并着手推行,如此一来,钱粮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消耗?
因为桓温早有隐忧,褚蒜子绝不会容忍他在荆州呆久了,做大了,翅膀变硬了!
她会想方设法打自己和荆州的主意。
为了和时间奔跑,和她的阴谋奔跑,自己必须要早一日实施大计,将荆州拖入这个棋盘之中。
到那个时候,她想换帅都不敢,也就意味着,自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人,伏滔所言不虚,还是得尽快想想办法。”
袁真总管钱粮,这是他分内之事。
袁乔却道:“荆州扼长江上游,一旦京师有事,可从江道驰援,又是防范蜀人侵伐的堡垒。所以,属下以为,这舰船乃是荆州重器,朝廷利刃,不可须臾停废。”
桓温颔首言道:“二位说的都对,伏滔开诚布公,有难事,尽管和我说,我来想办法,等熬过这一年,就好了。伏滔,你去告诉官兵,州衙拖欠他们的,来年按双倍偿还。如果失约,我桓温愿如同此木。”
唰一下,他抽出腰间剑,将一棵圆木劈为两段……
州衙大堂的案头,一只木匣子躺在上面,精致而神秘,外面一层封条,四个蝇头小楷—桓温亲启。
桓温不知何物,悄然开启,竟然看到里面有些许残金碎银,还有女子的饰物。
不出所料,一定是南康托人捎来的,她是怕自己窘迫,细想一下,又觉得不大可能。
这些物件能值几何?绝非出手阔绰的妻子所为!
可是,寄来女子的饰物,还能有谁?
再细细观瞧,目不转睛,一件熟悉的饰物赫然在列。
原来是她……
金雀钗,红粉面,梦里暂时相见。
知妾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同样的一只金雀钗,那振翅欲飞的凤凰,竟然和芷岸成婚当日自己在滁州城的金铺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当时自己因囊中羞涩,买不起此物,而遭小二奚落。
三年后,他荣任征北将军后,意中人已经嫁为人妇,怅惘之下,把那爿金铺里所有的金雀钗全部买下,抛入湍流东逝的涂水之中。
是芷岸,她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她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她心疼饥寒交迫的自己!
桓温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
芷岸对镜理鬓,轻轻抽去金雀钗,拔下玉簪,摘下耳珰,褪去银镯。没有了饰物的妆点,铜镜中的容颜洗尽铅华,更如出水芙蓉一般真切。
她微笑着,期待着……
桓冲悄悄走了过来,轻声言道:“这是何尚书从驿路给你捎过来的,随匣还有一只香囊,里面是这些,你看看。”
纹理清晰,色彩残存,还有轻嗅即可的暗香,那是千百片被压得平平整整的木兰花瓣!
这是她的纤纤玉手从木兰树上一片片摘下来的,一片片晾晒,然后再一片片摊匀而成。
在琅琊山脚下的茅屋中,她就曾说,木兰花味辛、温,佐以沸水,祛风散寒通窍、益肺和气。
荆州西陲,地僻路狭,遥寄残红,聊以驱寒!
一别之后,不知君行远近,触目凄凉,个中多少烦闷。
渐行渐远,鸿雁杳无音信,水阔鱼沉,叫人何处相问?
桓温轻轻吟诵着,心头一颤,泪眼婆娑,继而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荆州虽苦,相较之下,尚有自由。
而你呢,身处蜂窝虿穴,步步惊心,还想着为我承担军资,教人何以消受?
当初送你金雀钗不成,今日反倒让你相送,是我又负了你!
桓温将木匣子捧在心口,静静地放在橱柜之中,自己即便再苦再难,也绝不会把它充作军资。
这是暖流,这是鞭策,这是催促自己扬鞭奋蹄的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