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只能共苦不能同甘。战乱时,大家在惊涛骇浪中同坐一条船,每个人都要通力协作,一旦翻船,全要丧命。而出了险滩,波澜不惊时,则各怀鬼胎,都在想怎么把别人踹下去。”
桓温休息两日,很快恢复了体力。桓彝现在非常器重他,觉得儿子这一别,很值得,如果一直带在身边,十年的工夫也长不了这一年半的阅历。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言不虚。
他打发桓温扮作寻常商贩,在郡城内走街串巷,查访民情。桓温不辞劳苦,除了郡城内的大街小巷,还骑马远至宣城所辖的泾县和广固溜达了一圈。
刚刚回来用罢晚饭,桓温就把了解到的情况细细说来。
“爹,我发现泾县县城虽小,城墙非常牢固,几乎没有受到破坏。如果郡城也能如此,应该足以抵御一般的战乱。”
“哼!”桓彝想着就来气。“就是因为如此,江县令才反对按人头集资修城,不仅如此,还煽动其他县令一起反对,分明就是给我来个下马威。”
“哦,他这么大胆子,不知道官场上反对上官,阻挠公事,上官可以治罪的吗?”桓温不解,按照军营中的规矩,临阵抗命,可以直接宰了。
“莫非他有什么来头,或者有人给他撑腰?”桓温想起临来时郗鉴说的话,别看南方有些小郡小县,兴许背后就有朝中大人物的影子。
“这怎能得知,他脸上也没有贴上标签!不过为父到任伊始,他还是蛮懂礼数的。”桓彝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那是在到任次日,泾县令江播带着长子江彪来至府上,带来很多土产,晚上还留在桓家做客。酒酣耳热后,江播的称呼从上官变为贤弟,江彪嘴巴也甜,一口一个桓叔叔,很是亲热。
桓彝虽然反感这种套近乎的奉承之辞,但想到初来乍到,江播生在泾县,在泾县任职十多年,根深叶茂,颇有势力和人脉,今后诸事可能还要多多仰仗的份上,也就半推半就,不以为意。
酒宴散后,不知江播是故意为之,还是借酒盖脸,竟然让江彪拿出百两纹银献上!
“贤弟初来履职,车马不周,衣食也缺。你看,堂堂郡守大人租的房舍这般寒酸,让愚兄心里不安,惭愧得很呐。区区薄礼,权作安家之用,还请笑纳。”
宣城民生凋敝,百姓衣食无着,而江家出手就是百两纹银,还是区区薄礼。
再看江家父子,肥头大耳,脑满肠肥,和街头羸弱的百姓格格不入,身为地方父母,不思救济黎明,还变相贿赂上官,桓彝顿时来了火:
“江县令此举有羞辱本官之意,你把本官当成什么人?这些银子足够百户人家三个月的衣食,还是多想想治下的百姓吧。”
一番慷慨斥责,弄得江播羞赧不堪,肥脸上的肉皮拧作一团,随即又舒展开,堆笑道:
“贤弟误会了,愚兄并无他意,就是看弟妹还有两个侄儿过得苦了些,莫怪莫怪,这都是犬子自作主张。”然后张口训斥江彪:
“你这竖子,为父跟你说过,桓叔叔品德高古,两袖清风,你为何用这些黄白俗物,真是丢人败兴!”
江彪唯唯诺诺,低头认错。
江播意犹未尽,又颇有深意的骂道:
“桓叔叔平叛功臣,功勋卓著,别说家里这点小小难处,就是整个宣城,所有难题,桓叔叔都视作无物,迎刃而解,要你帮什么忙,真是添乱。为父这张老脸都让你丢尽了,这要是传扬出去,咱江家今后还怎么在宣城立足?”
“侄儿知错,还望桓叔叔原谅。”
桓彝见此,也不再多说。他为人耿直,还没有领悟江播是在指桑骂槐。结果,这场亦公亦私的家宴不欢而散。
孔氏在堂内里间躺着,听得真切,为丈夫捏着一把汗。
嫉恶如仇自视清高固然是做人的美德,可是在官场上就是弱点,甚至是致命的弱点!
修城、抚民、安置流民三件要紧事,阻力重重,桓彝压在心头,一筹莫展。现在最为紧缺的就是两桩:人和钱!
桓彝自怨自艾,叹道:“原本打算招募些郡兵,结果奏折石沉大海,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朝廷经过两次内乱,痛定思痛,要削减地方驻军,裁撤征镇规模,加强中军员额。
眼下考虑到平叛功臣的利益,骤然裁军担心遭兔死狗烹的非议,暂时未着手施行,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所以,我这奏折上去真是可笑,不识时宜。”
“爹,孩儿有个主意,三桩要紧事其实就是两桩,都能解决。”
“快说说看。”桓彝发现找到了救星。
“流民赶不走,抓不得,与其任由他们无所事事,不如以官府的名义组织起来。集中居住,提供衣食,再适当给点工钱,让他们修城,垦荒。”
桓彝沉吟片刻,欣喜道:“对呀,为父怎就没想出来。这样一来,既解决了人手短缺的问题,还能让这些游手好闲的流民有个营生,不至于成为祸患,一举两得。”
“当然,流民素质高低不一,参差不齐,难免有些恃勇斗狠之辈,冥顽不灵之徒。对这些人,尤其是挑头之人,要严刑峻法,杀鸡儆猴,万不可手软,贻误大事。”桓温补充道。
“至于钱嘛,朝廷刚经叛乱,财力捉襟见肘,一时筹措困难,这也能理解。这些日子,孩儿兜遍全城,发现不少钱庄银号,可以向他们周转,以解燃眉之急。
等朝廷拨了款再偿还,这个时候他们也不敢狮子大开口,索要高额利息。”
如醍醐灌顶,桓彝兴奋道:“就这么办,明日便大张旗鼓,争取年底就见成效。”
“爹还是要分个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先帮助百姓雇佣耕牛,提供种子,恢复生产要紧,筑城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还有这个江家,要多加防范,强龙不压地头蛇,我总感觉江播话中有话,估计是结下怨了。”
桓温想起青州往事,不免为父亲担忧。
诚如桓温所言,盘踞泾县多年的江家的确不是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