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永信根本不给老乞丐张嘴说话的机会,一串诉苦的话,紧跟着就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自从我进京赶考,取了功名,就再也没听到你的音信。
“三年前,我补了缺儿,赴济南任上,顺路回家接你和小妹随我到任上,谁知家中只有小妹独守空房,小妹说,你是在我离家的那年冬天,为贴补家用,离家乞讨去了,就再也没有回去,我接小妹到任上后,就托人四处打听你的消息,却音信杳。
“这些年,我一直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义父!不想今天在这里遇见你,可见咱爷儿们缘份未尽啊。”
老乞丐听得两眼发直,心想这人一定是认人了,再看这年轻人一身官服,又带着随从,想必也是富贵之人,如果现在将就,认他做了义子,跟了这人,日后也不必饥一顿、饱一顿的沿街乞讨了。
老乞丐终究是江湖上人,脑子也灵活,想到这里,就有了将就的打算,却又担心过分应付,会弄出差池,索性装起傻来,老眼昏花地也不说话,只是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噜着,“唔,唔。”
甄永信见老乞丐已有意顺杆爬蔓,便转过身,告诉大宝和顺子,“这就是我寻找多年的义父啊。别看我义父不善言辞,却是大善大德之人呢,对我兄妹,真可谓恩重如山。
“想当年,我和妹妹幼失怙恃,如果不是义父收养我兄妹二人,本官哪会有今天?”说着,嗓子又有些哽咽。
光听甄永信一个人的诉说,老乞丐大约明白了个中因缘,索性就装起哑巴,傻愣愣地看着紧握他手的义子,一言不发。
甄永信顺了顺嗓子,摇晃着老乞丐的手,慨叹道,“义父,咱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儿子现在已升任济南盐政使,正五品;小妹正待字闺中,我这次来天津,就是来给小妹置办嫁妆的。走,跟我到客栈,等办完嫁妆,咱们一同回济南。”
大宝、顺子见主人发了话,架起老乞丐,跟在甄永信身后,先到了一家浴池。
在那里洗涮了老乞丐乱草一样的脏发,拭掉眼角风干了的眼屎,洗掉浑身的污垢,找修足工给老乞丐修剪了手脚,扔掉散发恶臭的乞丐衣衫,换上鲜亮的正五品官服,待老乞丐从浴池出来时,俨然一个赋闲的阁员。
回到客栈,甄永信叫来几个菜,摆在老乞丐身前,老乞丐就肆忌惮地消受起来。因为吃得过饱,这一夜,老乞丐躺在牀上,折腾到半夜没睡着觉。
甄永信叮嘱大宝、顺子二人,好生照看义父,自己就到六合春去了。
第二天一早,妹妹偷偷把自己多年积攒的细软,掖到怀里,对老鸨说,今天要跟哥哥上街买身衣服,就甜哥蜜姐地和甄永信一道出了院子。甄永信是这里的常客,鸨子见了,也不拦着,看着二人去了街上。
二人到了街上,匆匆来到码头,躲进甄永信事先订好的船舱里,留下大宝照应着。
甄永信随后返身上岸,又打发顺子雇来两乘轿子,等在客栈门口,让顺子照看着轿子,自己回到客栈,独自和打扮一新的老乞丐,说了几句要紧的话。
见身边没有外人,甄永信一再叮嘱道,“义父未涉官场,不知官场险恶,到了官场,第一要紧的,就是管住自己的嘴巴,言多必失,官场上有多少达官贵人,就因为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最后栽倒在口舌之下。
“今天我带义父去办一件顶重要的大事,义父切忌多说话,要是有人问你什么,你一概只管摇头就行,其余的事儿,由我来应付,义父可记住了吗?”
老乞丐一声不吭,只傻愣愣地点了点头。
一切安排停当,甄永信就喊顺子上来,扶着老乞丐上轿。
待老乞丐上了轿,顺子喊了声起轿,轿夫们就抬着甄永信和义父来到平日里常来兑换银子的票号。兑换了两锭四十两的大锭银子,就往天津卫顶顶有名的德蚨祥绸缎庄去了。
一干人先到绸缎庄对过的钱庄。
钱庄刚开门,还没有交易,看见甄永信父子身着官服,带着仆人进来,钱庄的黄掌柜的就笑殷殷地紧着上前照应。“两位大人赏光,快请坐,快请坐。”一面吩咐伙计看茶。
甄永信先扶义父坐在钱庄为大客户预备的太师椅的上,随后自己两手轻提一下官服的下摆,坐在下座,这才抬起头,脸上稍显客气,冲掌柜微微颔了下首,算是打过招呼。
随后就打着官腔,说道,“本官一会儿要到德蚨祥去做一笔大买卖,先来兑点碎银,也好打点车脚费,用着方便。”
说罢,示意顺子取出两锭四十两官银,放到柜上。
掌柜的急忙吩咐店伙赶紧办理,一面陪着笑脸,和两位官员应酬。
甄永信和钱庄掌柜的互通了名号,只一会工夫,二人就像熟人一样,谈笑风生。
等顺子把兑换的碎银包好,甄永信就扶着义父起身,不经意间,对钱庄的黄掌柜说道,“小弟这就去德蚨祥,耽会儿要有一大笔银子要交割,黄兄可愿意陪小弟前去代理?这样也免去了一些往返周折。”
听见朝庭命官和自己称兄道弟,黄掌柜的骨头已是先酥软了三分,又见有现成的一大笔买卖,生怕别人把这桩好事抢走,等不及甄永信话音落地,黄掌柜连想都没想,就抢着说道,“有嘛不行的?走呗。”
德蚨祥里,已经上来顾客,伙计们在柜台里忙着应付。各色绸缎,斜依在柜架上,一字儿摆开,流光溢彩,甚是耀眼。
德蚨祥掌柜的看见对面钱庄的黄掌柜,领着两位五品官员进来,就忙着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出柜台,迎上前去,一边拱手作揖,说着客套话,一边将一干贵客请到柜台后面的账房里,让伙计们忙着看座沏茶。
甄永信扶着义父坐了上座,随手示意钱庄的黄掌柜坐下,而后自己也两手轻提一下官服的前摆,挨着义父坐下。
不等绸缎庄的掌柜的开口,甄永信就拿腔作势地开了腔,“本官是济南府盐政使,此次陪家父来天津,是要为舍妹办一份儿嫁妆。”
说着,拿手指了指旁边的钱庄黄掌柜,说道,“黄掌柜是我的朋友,他告诉我说,贵行是天津卫最好的绸缎庄,这不,我和家父就来了。”
黄掌柜见五品官员认自己作朋友,心里挺展样儿,自制不住地咧着嘴,冲德蚨祥掌柜的点点头,表示认可。
德蚨祥掌柜的,见有朝庭命官来店里相看绸缎,刚要把柜里的货色品种报上来,甄永信开口说道,“掌柜的何不叫人把贵行最好的存货拿来看看?”
掌柜的喏喏称是,连忙出去吩咐伙计取货。
甄永信趁伙计们去取绸缎功夫,心不在焉地和黄掌柜天南一句,海北一句地闲扯起来。
不一会儿功夫,十几种上好的绸缎,就摆到了账房的桌子上。
掌柜的见货色已经上齐,笑殷殷地请甄永信来相看。
甄永信朝桌上的绸缎瞄了一眼,拿着架势站起身来,走到桌前,逐件翻看了一下,又返回身坐下,笑着问旁边的义父道,“你老看行不?要是行,咱就把银子兑了,把货拉走。”
义父一刻也没忘记义子早晨在客站里叮嘱他的那些话,只向桌上瞄了一眼,而后微闭双眼,连连摇了摇头。
德蚨祥掌柜的见老官员摇了头,心里就有点发毛,生怕砸这笔大买卖,忙着起身上前解释道,“这还不中?老大人,这可是正宗的湖锦,往年都是江南制造局订织的贡品,民间根本法见到的,只是这些年纲纪松驰,才有少量流入民间。”
甄永信急忙起身,站到德蚨祥掌柜的身前,笑着拍了拍掌柜的肩膀,安慰道,“别急,别急,兄台有所不知,舍妹是家父惯着长大的,是家父的心尖子。
“舍妹要出聘的,是二品大员济南府府台大人的三公子,家父怕舍妹出嫁时露了寒相,过门后会受委屈,再三嘱咐我,务必要举全家之力,办好嫁妆,这不,老人家在家不放心,非要亲自来把握。”
甄永信说完,一屋的人就笑了起来,义父也闭目假寐,装聋作哑,不置可否。
“我看这样吧,”看着义父不肯表态,甄永信又开口说道,“女人的事情女人办,舍妹这会儿就在码头的船上候着呢,掌柜的可否把这各色品种,每样装二十匹,拉到码头上,让舍妹亲自定夺,要是舍妹相中哪种,当即就装到船上,顺便让贵行的伙计,把交割的银子一并取回,岂不省了我等在这儿瞎操心?”
“极妙,极妙。”掌柜的拍手称是,随即叫来几辆马车,吩咐伙计把十几种绸缎,每色二十匹,装到车上,由顺子引路,绸缎庄也派了几个伙计跟着,直往码头去了。
这边掌柜的一边陪茶,一边和坐着的客人扯一些不相干的奇闻轶事。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天将晌午,顺子领着绸缎庄的一个伙计回来,额头冒汗,眼里却露着得意,告诉主人说,“小姐全相中了,都已装到船上,只是不知取哪一箱纹银秤兑?叫我来听大人的回话。”
“唉,中号箱里的大锭银子就行嘛!”甄永信显得有些不耐烦,嗔咄顺子道。
顺子听了,觉得挺委屈,争辩道,“小姐说啦,她还要留下一些成色好的银子,打几件头饰,叫你过去帮着看看呢。”
甄永信听过,越发不耐烦了,向屋里人抱怨道,“这女孩子家,就是多事!”
一屋子的人听了,又笑了起来,黄掌柜也在一边撺掇道,“那就烦劳大人走一遭吧。”
甄永信趁便起身,奈地摇了摇头,向两位掌柜的拱了拱手,说道,“那就有劳二位,陪家父坐坐,我去去就来。”说着,就带着顺子和绸缎庄的伙计,乘轿而去。
到了码头,先看见车夫、轿夫和绸缎庄的伙计,甄永信笑殷殷地向一干人拱了拱手,回头对顺子说道,“你带诸位到拐角那家饭店吃顿饭吧,天色不早了,大家都忙了一上午,也够辛苦的。这顿饭,咱们坐东,菜要多,要好,我到船上看看就来。”
一群人听说五品官员要请他们吃饭,一时高兴,把亲爹娘都给忘了,高高兴兴跟着顺子,往街角的饭庄走去。
到了饭庄,不等把座位安排好,顺子就点了一大堆菜。先叫了几盘冷拼垫补垫补,接着热菜一道跟着一道,流水般摆上。
看看一大群人已经吃了个六亲不认,顺子说还有点儿事儿,要去请示一下主人,让大伙先吃着,就抽身去了码头。
到了码头,一等顺子跳上船,甄永信说了声“开船!”船夫就将稿竿一撑,船就飘飘悠悠离开了码头,往北京方向去了。
德蚨祥里,两个掌柜的一边品茶,一边扯闲。
义父坐在上座,闭目假寐,一声不吭。昨晚吃得过量了,人老体弱,消化不良,肚子里有些不熨帖,时不时难以控制地放出响声,气味恶臭,令人作呕。
碍于官员的身份,两个掌柜的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向外伸着脖子,尽量离老官员远一些,一边闲谈,一边口茶。
眼看晌午已过,还不见甄永信回来,德蚨祥的掌柜的就有些沉不住气,又派了一个伙计到码头上看看。
将近一个时辰,那伙计匆匆地回来,说在码头上找遍了,没发现顾主的船,甚至连庄上去的伙计、车夫也不见了。
掌柜听后,有些发毛,脸色开始变白,忘记了作揖,径直过去摇了一下正在假寐的老官员,急急问道,“知道你家少官人在哪儿吗?”
老官员傻愣愣地乜斜了掌柜的一眼,摇了几下头。
绸缎庄掌柜的转身又问坐着的黄掌柜,“黄掌柜,可知你朋友在何处?”黄掌柜轻拍了下大腿,撇着嘴,也晃了晃头。
“早晨来时,我听他说,是你的朋友,是你介绍过来的。”德蚨祥的掌柜的诘问道。
黄掌柜见问,又拍了下大腿,讲了实情,“咳,嘛朋友呀,只是说说罢了。早上他到咱庄上,拿两锭大银子兑了些碎银,说一会儿在你这有桩大买卖,要我陪着过来,一块把银子交割了,我合计是个大买卖,就陪他过来,说的那些话,我只当寒暄,也没在意,嘛朋友呀?”
德蚨祥掌柜的额头开始流汗,抱怨一声,“黄兄坑了我。我真当是你的朋友,是你介绍来的,一丝防范都没有。”
说罢,又转身去问老官员,“那人到底是不是你的义子?”老官员依旧傻愣愣地摇着头。
德蚨祥掌柜的又喊来两个伙计,嘱咐把老官员看紧喽,别让走了。说完,领着刚从码头上回来的伙计,往码头赶去。
在离码头不远的一个拐角处,看见几个伙计、马车夫和轿夫,正在一家饭馆门口吵架,赶过去才知道,这些人吃过饭,不给钱想溜,让饭馆掌柜的和跑堂的给逮住了。
伙计们却辩解说,这饭是客户请的,不是他们自己要吃的。
饭馆掌柜的却说,不管谁请的,都得见了钱,才能走人。
德蚨祥掌柜的问道,拉走的几车绸缎哪去了?伙计们就说装在码头的船上。
掌柜的又问客户呢?伙计们就说,正在船上秤银子呢。
掌柜的这会儿彻底明白过来,根本不肖到码头上去察看,没再停溜,匆匆赶往巡捕房。
巡捕听清德蚨祥掌柜报了安,就带着黄掌柜连同还留在绸缎庄上假寐的老官员和黄掌柜,一道回到巡捕房。
见了巡捕,老官员突然清醒过来,肚子也熨帖了不少,不再放出响声,没等巡捕开口,就主动把昨天在城皇庙前行乞时遇见义子的事,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
“这么说,”巡捕问道,“你当时就知道,那人根本就不是你的义子喽?”
“咳,我压根儿就没什么义子,孤陋杆子一个。”老乞丐垂头丧气道。
“那为嘛当时不把事儿挑明啦?”巡捕又问。
老乞丐到底说了大实话,“唉,我想我一个讨饭的,见天饥一顿饱一顿的挨冻受罪,人老了,没个照应,也不是个长久的事儿,看见有人认我为义父,还是个当官儿的,心想下半辈子吃喝不愁了,又听他说,他的义父是个哑吧,一时短见,就装聋作哑,稀里糊涂地顺着他了。”
老乞丐指了指身上的衣服,又说,“瞧见了没有,他还真没亏咱,给咱置办了这一身新衣服,还带咱吃了两顿饱饭。”
巡捕并不怀疑老乞丐的说法,知道他让骗子弄去当了驴子,看看老乞丐身上那套不太合身的官服,觉得好笑,想让他换下,却又没有谁愿出钱,给老乞丐再买一件普通的衣服,奈,只好没收了老乞丐的顶戴,轰出衙门。
刚出了衙门的大门,老乞丐就把新鞋也脱了,夹在腋下,这鞋太小,挤了他一天了,太难受。
以后,天津卫人就能看见,在城皇庙门口,有一个身着五品官服,蓬头垢面、赤脚行乞的老乞丐,不住地向过往行人作揖行乞,生意居然要比一般的乞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