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霜,走得远远的,离师兄远远的,不要回来了。
离他骗辛紫筠的两年之期快到了。
他的骗局到达了高潮,到该结尾的时候了。
他要让辛紫筠死在全心全意信赖他,最纯洁知的时候。
他觉得这是对辛紫筠最好的安排。
我已经足够心慈手软了,他想。
忍了这个蠢货很久了。
白玉霜走了,不会再踏入这场欲望争夺的污水中,品性高洁的他很快会变成原来的样子。
很好,该动手了。
还没等他动手,刺杀的人接二连三。
柳书欢愤怒,他已经为辛紫筠安排了最完美的死法,怎么会允许别人染指!
他挡下所有对着辛紫筠而来的明枪暗箭,在他的羽翼下辛紫筠一如既往的纯真知。
暗杀的人有一半是白玉霜派来的。
他很害怕,如果这些人成功了,那么玉霜离开他有什么意义?!
他放那些人走,闭上眼,当不知道这回事。
玉霜,不要再踏进来了。
辛紫筠一天天长大,依然信赖他,殊不知最有可能要他命的就是柳书欢。
他恍惚间看到了曾经的白玉霜。
不,和白玉霜不同,辛紫筠愚蠢,愚蠢地发现不了他身边的一切。
他端着毒药来到辛紫筠的房间,辛紫筠慌张地藏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他轻柔问道。
内心隐约感到放松和如释重负。
辛紫筠红着脸支支吾吾,柳书欢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的心又提起来。
他推开辛紫筠,惨白着脸看他藏起来的东西。
冰糖葫芦的棍子,褪色的花灯,有些破损的风筝,干黄粗糙的草编蚂蚱,柳书欢的旧香囊,柳书欢做过笔记的书本,柳书欢用过的文房四宝……
“啊——”他的心重重沉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失声惊叫,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辛紫筠被他吓到了,疑惑恐惧地看着他:“阿、阿欢?”
柳书欢牙齿咯咯打颤,他努力让自己能说出话:“为什么,还藏着这些?”
辛紫筠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试探着去藏那些破烂,他露出纯真的笑:“是阿欢送给我的啊,等我长大了,我也会给阿欢买你想要的!”
他认认真真地一一摆放好,藏好了。
转头看见柳书欢手里的碗,全然信任地笑着去接:“给我的吗?我感觉最近好多啦!”
柳书欢如同褪色的泥偶,看他接过,看他笑着低头,一边说话,一边用饱满红唇去触碰碗边。
柳书欢木木看着,耳边嗡嗡作响。
“阿欢,等我长大了,我会给你堆一个最大的雪人,比你堆给我的还要大!”
“阿欢,等我长大了,我让所有人都不敢说你坏话!”
“阿欢,等我长大了,我们一起去游湖,去踏青,像其他人一样……”
“阿欢,等我长大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我会努力让你过的很好的。”
“阿欢,等我长大了,你还会陪着我吧?”
不要,不要说了。
他猛地吸一口气,如同活过来的泥偶,冲过去,打翻辛紫筠手里的碗。
他抓住辛紫筠的手,头疼欲裂,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只是说:“这碗煎坏了,不能喝了。”
辛紫筠懵懂点头。
他叫人来收拾,很急切,好像一秒都不想再看见地上那滩乌黑药液。
然后笑着对辛紫筠说:“紫筠,还有什么想要的?”
他又开始疯了。
自白玉霜走后,他逐渐能平息。
可从窥见辛紫筠的“宝藏”那天起,他又疯了。
依然睡不着觉,依然噩梦缠身,依然疯疯癫癫地披衣散发跑到墓前高唱:“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开始害怕睡觉。
因为他会梦见各种各样的辛紫筠。
笑着的,害怕的,愤怒的,害羞的,怯懦的,勇敢的,失落的,满足的……
他端正跪坐在床上,脸隐没在黑暗里。
在他床前,几个男宠——他叫他们狗,因为他们是与他作对的世家派来的探子,或者是皇子公主们送来的间谍——在他面前表演。
白玉霜不让他去淫辱别人,除了疯得厉害的时候,他也就很少亲自动手,只是他们互相折磨。
他让他们叫:“阿欢哥哥。”
“好恶心。”隐藏在黑暗中的人,冷冷说道。
“啊啊啊——!”
噗呲,鲜血喷溅到雪白床帘上,喷溅到屏风上,喷溅到地板上,喷溅到他白皙脚背上。
好恶心。
紫筠,我好恶心。
他提着剑,剑尖带血,划在地上,吭啷作响,划出一道血线。
他徘徊在黑暗中,赤脚提剑,哼着歌,游走在夜间已经空一人的成国公府,哦不,是老皇帝怜惜他失孤,封他降两等的伯侯,留给他的伯侯府。
空空荡荡的伯侯府里,歌声飘荡——“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紫筠,原来从始至终我都杀不掉你。
原来白玉霜比他更早发现他的犹豫,他的口是心非。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有两个。
每一个都很漂亮,每一个都很干净。
每一个,他都杀不掉。
每一个,他都很珍惜。
每一个,他都很害怕。
每一个,他都伤害了。
每一个,都让他疯狂。
好痛啊,他蜷缩在父母墓前。
能有人告诉我,你们求什么吗?
他已经深陷泥潭,又为何要赐他珍宝,他捧着供着,救不了,哪一个也救不了。
他想让他们都走,都离开他。
都干干净净的。
他赶走白玉霜。
他又想赶走辛紫筠。
他找了很多种办法,故意把利用他的事暴露给辛紫筠看,故意让他知道先皇中毒的真相,故意让他感受自己的杀意,故意暴露自己的野心,故意恐吓他说登基前夜会去找他。
他把一切摊开来,让辛紫筠看,让辛紫筠害怕,让辛紫筠逃跑。
他给辛紫筠很多机会。
“这个蠢货。”他倚着母亲和父亲的墓碑,眼神痛苦。
他给了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线索,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逃跑或杀他的机会。
辛紫筠闭上眼睛,堵住耳朵。
不看不听。
他依然紧紧跟着柳书欢,全身心地依赖他。
“阿欢。”
他恍恍惚惚地靠着墓碑,看见眼前纯稚天真的少年,张开红唇叫他。
又看见白玉霜羞涩地笑着露出梨涡。
“师兄。”
裕安郡主在空中轻轻唱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闭上眼,知晓自己已经比母亲还癫狂,比父亲还愚蠢。
登基前夜他还是去了。
宫中都是他的眼线,辛紫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中。
辛紫筠赶走所有宫侍,他以为辛紫筠终于害怕了,要逃跑了。
他默许了宫侍离开。
独自一人去奔赴一场不会完成的约定。
他第一次愉快地哼着歌:“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他几乎是笑着走进寝殿的。
他走到床边。
笑容骤然消失。
他麻木地看着装睡的辛紫筠。
有些迷茫。
他怎么没逃走?
为什么还在这里?
他抬起手,怒火攻心。
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
不走,不走!
那就死在这里吧!
辛紫筠紧张地流汗,嘴唇苍白。
柳书欢有点想笑,这时候终于害怕了。
他放下手,掖了掖被角。
辛紫筠睁开眼看他,流泪。
眼中那破碎的光芒,何其眼熟,就是这个他不懂的东西弄疯了他。
他在等辛紫筠骂他,或者厌恶他,或者绝望地看他,就像白玉霜那样。
没有,他只是看着他流泪,很顺从的样子,好像柳书欢杀了他也可以。
原来辛紫筠什么都知道。
但他就是不死心,被杀了也要缠着柳书欢,依赖柳书欢,要永远和柳书欢在一起。
像他承诺的那样。
柳书欢根本下不去手,从一开始,他看见那个瘦弱的孩子塞给野和尚两个馒头的时候,到现在。
他沉默,迷茫。
看着偌大寝殿里,漆黑一片中,缩在被子里,小小的一个辛紫筠。
他默默流泪,背着光,没人看见。
“紫筠,一个人很害怕吗?”
“嗯。”
“…………以后不会了。”
对不起。
对不起。
他转身离开。
赶不走。杀不掉。
没有办法。
他踉踉跄跄地又来到母亲和父亲的墓碑前。
裕安郡主坐在高高的墓碑上,看他,唱那首柳书欢都听吐了的歌:“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柳书欢跪了下来,看墓碑上又坐着一个人。
原来记忆里成国公也是唱过这首歌的。
他看着裕安郡主,轻轻和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柳书欢闭上眼。
他已经是摄政王了,得到了他想要的权力,只是差一个皇帝的虚名而已。
按道理,他应该欣喜若狂,应该恢复正常。
但是没有。
谓我何求。
你们求什么?
我又在求什么?
他仰头,一场突如其来的雨稀里哗啦地打湿了摄政王。
打湿了一切,好像要冲洗干净一切污浊。
他睁开眼,看着尽的黑夜。
“不懂。”
裕安郡主和成国公逐渐消失在空中。
“我还是不懂。”
他爬起来,最后一次看了看母亲和父亲高大冰冷的墓碑。
但没关系。
“我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