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悟抚了抚那毳衣上细软的绒毛,看不清神色。
“哦,那你看重什么呢?”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末将看重心上人”,言及此,他神色温柔:“此去随军出征,待到凯旋,我便可求娶想想,替她脱去贱籍,得以完婚,因而多谢王爷,王爷再造之恩,铭感五内。”
高斐再度跪谢,便迅速起身离去了,他原也是爽利之人,来此不过临别感恩,既然李悟不受,他也不会再做忸怩。
成婚。
高斐也要成婚了。
云头上,咀嚼着这个消息的令狐喜心中苦闷,她本是极其罕见的五两六七廉贞命,得此命者多是男子,除却这破军远星,要到何处去找下一个应劫人?
喜神满心都是这个不幸消息,却忽略了下界王府中的两只酒杯。
其实,若非等人,临近婚期的王爷又何必在园中独斟独饮呢?
夜风起,王爷轻咳三声,脸色在月下格外苍白。
十一
七夕那天,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每一户人家都在门前挂上了红布,鞭炮声从街边响到皇城,素日隐身于闺中的小姐们都戴了面纱,换了简便的袍服走上街来。
戴着斗笠的侠女也在这日放下佩剑,在织女像前点起三炷香,恭敬叩头。
喜神在天际以元神投影入皇宫,于太极殿内寝中找到了皇帝的命轮,施法托梦。言已奏请上天,右骁卫将军之女包蔚蓝,命格三两九七,太阴守身,命于亥,三方煞,正是绛王李悟天定姻缘,应速速完婚,不可令天机失。
皇帝于半梦半醒间听得这声音,醒来之后笃信不疑,当即下旨,令召包蔚蓝自北疆来京与回鹘公主相见,二人以琴棋书画诗赋作比,胜者便为绛王妃。
当夜,皇宫很是忙乱了一阵子,却不是因为这赐婚一事有变,而是因为绛王在七夕宴上突发昏迷,吐血入杯中,至今昏晦未醒。
太极宫偏殿,晓星隐落,阴云密布,守夜的宫女不知何时沉沉睡去。喜神自云头落下,悄然借夜色潜入寝宫。
从未见过他如此虚弱的样子,令狐喜不禁上前几步,握上了他冰凉的手。
轻薄的纱幔四处飘拂,烛光摇曳如蛇。第九百九十六次,她为他占卜命格。
得到的结果却与此前截然不同。
凡人自出生起便以生辰八字定下命数,女子以三两为准,男子多重逾四两,婚者命格相加,福祸相抵,故相配的良缘以加合后九两九为宜。
一个人的命数定了便不会再改,除非濒死,命魂才寸寸减轻,直至消散。
李悟陷入昏迷,而他的命重在一点一点减少。
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令狐喜心头,她攥紧了这双手,冷汗中,却换不回一丝一毫的回应,以往怕他狎昵,怕他探问,现下却更怕他就此沉默。怕他再不醒来。
“喜神稍安。”
却是一苍老声音自背后响起。
令狐喜循声望去,见烛火明灭间,灯影摇摇,玄都观主公孙先生束手站在殿外。
十二
贞元十年,当今圣上于潜邸纳妾,妾为坊间歌妓。歌妓色艺双绝,甚为受宠,很快便怀胎十月。
据传,其胎象异动时,每有紫气缭绕,花蝶飞舞。时侧妃郭氏疑心暗妒,请来术士施厌胜之术,方知那腹中胎儿自幼便得天地钟爱,命格极贵。
孰料生产时,歌妓血崩而亡,那胎儿亦蒙上乌光,整整十日方褪尽。圣上视为不详,起名寮,予郭氏抚养。
李寮年八岁,跌入荷花池,高烧不退。司天台奉命占星,得天象,言李寮孤人也,克妻克子,一生凶命,不得有后。
圣上厌弃,欲要将其活葬,适逢邙山真人广宁子游历长安,闻之恻隐,收归门下,改名悟,悉心教导。
十年后,真人羽化登仙,临别前为爱徒制符体,披假命,方才遮蔽天象,护佑其活过弱冠。
“也即说,他命格其实不是孤星,也并非命重六两三分?”
李悟病榻前,令狐喜与玄都观主相对而立,在老观主讲述下,一段充满谜团的旧事画卷徐徐向她展开。
“是极,郭氏误信谣传,倒辜害了一对母子至今。”
公孙先生长长叹息,自袖中掏出一物,细细拈开,置于王爷鼻下。
“那他真实的命重是多少?”
令狐喜不知为何,声音有些轻颤。
眼瞧着药粉散尽,公孙先生唔了一声,浑不在意道。
“也不贵,四两二分,差一毫,为破军。”
嗡一声,她傻在那里。
阴差阳,那绛王李悟的命数,原才是喜神注定的凡心劫。
十三
又是鹊桥边,喜神呆呆伫立,望着云海翻涌不休。
“喂,发痴啊?”
织女连百合捻起一粒瓜子,咔哧咔哧嗑了,扔去瓜皮,再以湿帕子擦干净指甲。
以往她这样龟毛,令狐喜都要教训她一番,说什么要就别吃,要吃就爽利些,现下却不见吱声。让连百合嚼着瓜子仁,既觉得轻松又有点忐忑。
想了想最近有什么难事,她思索着安慰道:“你别难过,你看哈,我这边呢是卡住了,不过是因为应劫人偷奸耍滑,不肯答应与我成婚,你那边不同啊,人是好人,只不过现在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要真想勾他,直接跟到北疆去,凭你令狐喜的风流倜傥,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是因为这个。”
令狐喜仍然背对着她,负手握扇把,没有理会她口不择言的调戏,只是淡淡反驳道。
一下子让织女也惆怅了起来。
“唉...不是因为这个还能是因为什么,你啊你,急能急成什么样?你当我愿意做老散仙啊?占着茅坑吸不到香火愿力,谁愿意呢?”
她提壶为自己倒了杯花露,一饮而尽。
“我也想渡劫啊,我想成神,那衰人已经爱上我了我知道,我不动心,只要他答应同我成婚,拜了天地我再把他踹掉,那不就功成身退任自逍遥?偏生他不愿意,说什么如此一来天涯海角各不相干,他怎么办,结果就这么吊着我,我——”
“你爱上他了。”
令狐喜稍稍回头,露出小半张脸。她没有看过来,却让连百合张口结舌,一时之间被逼得说不出话。
“我,我,我没”
“你也爱上他了。”
令狐喜言辞笃定,心下却有一丝凄楚忽闪而过。
织女这回不逞强了,闷闷抱着酒壶蜷起来:“我又没说我爱不爱的...倒是你,你那么爱高斐,就跟他下凡啊,反正这散仙也不好做,做凡人享受爱情不好吗。”
“我走了,那些信徒要怎么办?我受师父重托,如果我走了,这喜神之位不再有香火,消逝在了凡间战乱中又怎么办?”
令狐喜喃喃自问,与其说问织女,不如说在问自己。
“废话!”
都是神仙谁听不到悄悄话!
织女被她这一激,昂扬斗志,拎着酒壶就来到她面前,揽着她肩愤愤道:“这年头龙女跟凡人的孩子都成群了,凭什么要我们做媒人的守身如玉!你给我去!下界私奔!信徒的事我给你看着,喜神的神位我给你担着,唐皇不是爱把那什么喜神诞跟七夕一起过吗?只要有我连百合一天,你这喜神就不会少了香火。”
“...真的?”
令狐喜愣了一下,犹自不信地反问一句,却在织女怒火熊熊的“你敢怀疑我?”的眼神中把拒绝吞了回去。
倒不如说...其实,她也是想的吧。
渴望着,能有一人解她仙家寂寞,带给她凡间烟火。
十四
这一夜下了大雨。
喜神在王府富丽堂皇的主院里梳妆。
她溶松烟,淡扫眉弯,又取了花钿,以指腹细细摊平,随后便沾湿眉心,轻轻贴上。
妆毕,她起身来到镜前,辗转侧看。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若春水拂柳,明艳照人,一套金玉头面下,串珠垂落,坠波斯玛瑙、琥珀、火珠,大食青金、玉髓,流光溢彩。
但也及不上她眼中的欢喜明亮。
只是想到这随了回鹘部落样式的女冠,而非是大唐的凤冠,她心下不由有些黯然。
“喜神,今夜老道会将回鹘公主暂时阻拦,你藏于王府,与王爷成亲,将命格与他相累加,止住颓势。”
公孙先生的交待又重到耳边。令狐喜提起裙摆,踏出烛火通明的主院,向黑黝黝的寝房走去。
“切记住,若要救王爷,必先与其气机相融,以口渡气,方为上策。”
念及此,喜神脸色不由红了红,好在抹了胭脂,又灯光昏暗,却是看不分明。
“王爷命格既与喜神相合,乃是天意,那回鹘部落狼子野心,竟要吞噬皇家命格为己所用,本来老道还要为王爷寻人救命,这下好,一并度了喜神的劫数罢。”
最后,喜神拉开房门,悄悄掩身入内,来到了床上躺着的人面前。
她俯身,有些犹豫,似是觉得姿态不便,稍往回缩了缩,待要卸去衣冠,又觉不妥,只得住了手,重新上前。
粼粼玉珠在额间滴答轻摇,带起微微响动,她面颊越来越热。这秋夜本该清凉,眼下却好像被房中气氛醺染了似的,一重重雨声风声都暧昧而陶然,使人心旌摇曳,不醉自迷。
她屈膝,半跪在床榻边,扶着李悟浅浅起伏的胸膛,便要吻下。
横斜里却有一只男子臂膀困住了她后颈,将她摁入怀中,她一惊,未来得及反应,四唇相接,便被这温软夺了心神去。
贴吻间,不知谁轻轻咬过她唇珠,舌尖便顺着微张的齿关探了进去,与她交缠,令狐喜欲退,那只抚在颈后的手却摊开掌心,握住了她,熨烫的指腹细细摩挲着她的耳廓,一下叫她软了筋骨,只得任由这可恶凡人轻薄。
她的唇薄,却线条柔软,淡色优美,轻抿时已诱人至极,如今得偿夙愿,倒叫李悟怎肯放手?
这夜,外界大雨倾盆,房内软玉温香,揽着她裹了缎裙的腰,李悟在她唇齿间尝到了口脂甜腻的味道。
呼息灼热而黏湿,自颈肩盘桓而下,她伸手抵住他,要推拒,李悟便伏在她耳边。
“眼下,喜神应当知道本王欲要求娶的,是谁了。”
令狐喜垂眸不语,他便抬手。回鹘部奉上的女冠在适才纠缠中已经歪斜,此刻在他灵巧一卸下,当即滚落在床头。
再解开脑后发网,青丝便拖曳在肩头,淌下背后。
眼见她乖乖趴在他身上任由动作,李悟心下了然,笑着,轻轻吻了她颤动的眼帘。
“好了,再给你一次机会,除非你推开我,否则便当做是...你倾心于我了。”
那化了凡身的喜神闻言,只是僵了僵,片刻后缓缓放松身体,迎接他落在颈间的吻。
一片黑暗中,从未经历过的酥麻绵延在胸前,衣物敞开滑落的清凉感叫她羞愧又窘迫,只是她很快就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了。
她被压在身下,紧紧锢在怀中,而他的手抚遍了全身,腿心亦被挑开,在徐徐的逗弄下黏腻湿滑,肿胀不堪。
有什么物事闯了进去,她不禁合拢双膝,箍紧了身上男子的腰。
命轮在眉心若隐若现,冲撞间,潮湿的痛吟低低含在舌下,属于凡心劫的吸引契合,让她泪眼涟涟,魂灵战栗。
帷幔厚重,帘后人影交缠不休。
十五
云雨收歇。
喜神卧在王爷怀中,缓缓平复着呼息。
“在想什么?”
腹下酸痛,她蹙着眉,并不答。
王爷叹了一声“既然你不说,便听听我在想什么吧”
“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遇见是在哪?”
喜神怔了怔,不由道:“不是观星台吗”
“不是”,见她神情可爱,王爷倒笑了。
“是七夕那天,大明宫夜宴。”
七夕那夜,恰逢喜神诞,宪宗下令大肆庆祝,宫内燃放烟火,漫天彩光落下来,恰巧就映在红衣小公子的眼里。
“我那时还是个不受宠的郡王,位列宗室子弟末席,见你站在供台边上看花火,还疑惑是哪家公子,这么大胆”,他停了停,眼里的恍惚笑意好像一瞬间回到了从前:“想不到,竟是偷偷下凡来的喜神。”
喜神闻言便有些脸红,想起了那天晚上仗着凡人看不见,鲸吞美酒,上天后便醉醺醺,与织女因争夺牛郎送的凤冠差点打起来的糗事。
她将滚烫的脸蛋又往下埋了埋。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自然是因为师父”,绛王收了收眉间缱绻,“师父乃半步天人,神游天地,曾偶然得见上代喜神真身,知道你腰间长生锁便是喜神神位证明,我长于师父身边,又怎会不认识你?”
“那晚你穿着满身的红,站在廊下,那样可爱,像一束悦动的火苗,温暖又活泼,我那时便觉得,上天赐我一对阴阳眼,就是为了叫我不过你”
“后来我屡屡克妻,你扮作司天少监下凡,在观星台为我占卜,言我孤星入命,难以玉成,我便想着,若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就是终身不娶也是好的。”
“你...”,喜神抬头,见他半面都掩在阴影里,惟有眉眼低垂,一线泪光恍惚闪过,不由心下一疼。
“我以为”,李悟闭目,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模糊“人神有别,终究不会有结果,直到你遇到那高斐,偏——”
他竟不能再说下去。
长久沉默之后,他才接着道:“现在,我想恳求你,求你告诉我,人也可以爱神吗?而不只是接受神的怜悯。”
“...你这般诘问,要叫我怎么回答”
喜神低叹:“若说不是,我缘何舍了这身神骨也要救你?喜神位格不高,权也不重,唯独这男女婚事牵扯甚多,关乎天下民生,是我心头法放下的责任。”
“我接掌上代以来,未曾犯过,每有疑难也都尽力解决,唯独是你,因我一时徇私方招来祸患。”
“我对你的心意,又岂止一个愧字?”
李悟不禁追问“那高斐呢?”
她笑“缘何又牵扯不清?”
“我已说过,救他是因要渡劫,或者他一腔痴情、矢志不移曾令我欣赏,但如今”,说到这,她声音不由低了几分:“我倒也不必羡慕想想姑娘了。”
李悟紧紧抱她,细窄的腰身圈在臂弯里,顷刻间肌肤相贴,体温相叠,隐秘的羁绊由命轮一直延伸到心底,他忽而便觉得,这恩怨情仇、江山天下不再重要了,他只想搂着这个人,在这个湿漉漉的清晨里,长长久久地待下去。
有谁温热的双唇落在额头,喜神只是怔了怔,随即抬脸,于黑暗之中迎了上去。
两道影子被月光淡淡投到帘边,姿态缠绵,如同交颈的鸳鸯。
后记
却说这喜神啊,女身成仙,原先乃掌管天下媒妁之事,与月老,织女,统称姻缘三官。
这其中呢,喜神最为灵验,凡入庙拜者,皆可于一月之内得逢意中人,且品性必定正直良善,两情长久经得起考验。
说书先生摇头晃脑,正在庙前开摊,说的正好就是庙后喜神的故事。
“可是不对啊,我嬷嬷说,喜神号称喜乐之神,掌管人间乐事,财运,官运也能拜呢!上个月我族兄科举,还去城东最大的喜神庙进了三柱香呢。”
人群中一声疑问。
说书先生低头,见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子,一身锦衣,头顶小髻上扣着小小玉冠,看来家世不凡。
他眼前一亮,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道:“你这小童说的也对,可那就是后事了,个中缘由,且听我慢慢道来。”
喜神原来声位不显,虽司媒妁,却比不过月老香火旺盛,也比不过织女得闺阁女子供奉,因而位置尴尬。直到宪宗年间,喜神诞也不过是碰巧和七夕一起节庆。
宪宗末年,有绛王悟,三度克妻,京城媒人闻之生畏,不敢再踏其门,喜神知道后便化身下凡,扮作男子伴在身旁,为他寻找命定姻缘。
本来神仙下凡,焉有好事不成之理?谁知这久伴之下,日夜相对,喜神竟动了凡心,因而不惜辞去神位,也要嫁与绛王,人神本不能结亲,何况绛王还是皇族,更犯了大忌。
天帝为此震怒,削去她仙骨,更降下天劫,你们看啊,长安城南郊那个地方一片焦土,就是天雷劈下来的痕迹嘞。
“那那,那后来怎么样了?”
小童急道,捏着说书先生摆摊的桌角朝前探问。
说书先生捋捋长须,抚尺一拍:“后来嘛,还是这王爷得感天意,知道这人神姻缘不能成真,便忍痛割爱,与喜神道别,喜神虽恋恋不舍,在爱郎和天庭双重的压力下,也就回了天上去,自此,绛王便在长安城中广修庙宇,又大力引喜神走入千家万户,为她蓄养香火,以期玉帝不要怪罪,能继续任她为媒妁之神,喜神这才位格大升,掌了官运财运又掌了学运,号称是喜乐之神。”
人群听到这不得善终的爱情故事,也都纷纷觉得趣,四散开来,唯有小童锲而不舍,追问道:“可是自古以来人神相恋不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抗天庭也要在一起吗?为什么喜神和王爷就在遇到劫难的时候就自己分开了呢?”
说书先生正为离去的听客吹胡子瞪眼,听到这话顿时抚尺也不拿了,手掌一拍桌面:“诶呀!不识货不识货,我哪里有说这就是结局了!”
“那结局是什么样呢?”
说书先生见没有几个赏钱,眉毛都耷拉下来,闷闷道:“结局是虽然回到了天上,但那已不是真正的喜神了,真正的喜神化作女子留在了王爷身边,天上那个不过是香火愿力凝聚成的化身罢了,因喜神庙宇众多,居定所,玉帝也就暂时察觉不到她的去处,如此,等绛王终老,喜神自然可以再回到天上去做她的神仙。”
“哦....”小童恍然大悟:“原来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王爷好聪明,他修庙宇是不是就为了这个!”
说书先生没好气地拂掉他的手:“这我怎么知道,你得去问王爷,反正传闻他隐居邙山后已不问世事了,没准自己也躲在道观里偷偷成仙了呢。”
小童一听乐了,倒也没去在乎说书先生的态度,他四处摸了摸,自怀中摸出一个钱袋,从里面掏出一颗小小的金锞子,将它丢到说书先生的桌上。
“说得真棒,这个给你!”
自来长安城里多贵人,但赏银也不过就是银锭罢了,说书先生一介黔首,哪里见到过这个阵仗,当下也不敢收,只是嗫嚅着望望那金锞子,又抬头望望小童,说不出话。
好在一只手从旁牵过小童,同时出言,解救了他。
“不得顽皮,同你讲过了,想知道什么故事,问娘就是,何必为难人家?”
说书先生抬头,见到一位英丽的妇人,虽妆容精致,发髻亦簪了整套头面,却不见一点浑溷之气,反而俊眼修眉,眼窝深邃,在那亮闪闪的衣饰之下贵不敢言。
训话间,虽然怪责,但语气却是温和的。
他连忙起身拱手,低头不敢再看:“贵人当面,早先却是冒犯了令郎,这赏银,哦不,赏金还请收回,小老儿这厢给贵人赔罪了。”
那妇人这才扭头,在身旁小童的絮语下明白了原委。
她捏着团扇,笑道:“先生说书却也妙极,这样,小儿不知事,我收回这金锞,在喜神庙前予先生一席摊位如何?”
说书先生虽在此处设了摊,却是头一遭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加给庙祝送些礼,好歹挣得一上午,这下得了许诺,自然笑开了花,连声答好。
于是那妇人从身后车驾唤来仆人,交待云云,等仆人入庙知会庙祝,便微微欠身,携着小童离去了。
说书先生伸长头颈望了又望,不一会儿,庙内便匆匆跑出来一个蓝色布衣的老头儿,额间还有薄汗,转头四顾,却一脸失望之色。
“陈庙祝,你这是...”
“诶”,那庙祝这才看见他,下一刻老脸挤出笑容,热情道:“诶呀诶呀,仁兄,竟不知仁兄得了王妃娘娘青眼,早先我失敬,还请多多原谅啊!”
说书先生张大了嘴,呆若木鸡。
再回头去,那车驾早已隐入茫茫人海,哪得再寻?
车上。
妇人拿了帕子,正要给小童擦汗,不防被身侧一只手接过,顺带握着她柔荑揩了揩油,招来一嗔。
李悟接过这一眼,却乐在其中,笑了笑。
“怎不让我下车?”
“老人家年纪大了,禁不起吓,你下了车,还不知要怎么收场。”
李悟将帕子叠作三角,在爱子额头上印了印,滑下耳后,脖子根,最后顺着衣襟塞好,一套动作堪称纯熟。
还有空回应妻子的挖苦。
“美人这话说的是,我素日放旷,行为举止么”,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道:“看来是吓人了点。”
一听他称呼便知道不怀好意,阿喜倒不愿与他计较,只弯了弯唇:“来,告诉你爹,老先生是怎么说的。”
小童自上了车便左顾右盼等人问话,这下终于有机会开闸了,连忙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将喜神思凡的故事又复述了一遍。
“唔,这修筑庙宇一事却是不,不过”,绛王眉头一跳,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本王偷偷成仙?这却是从何说起。”
“还不是你”,阿喜憋了笑,眉眼却禁不住被揶揄浸满:“整日窝在洛阳避暑,不愿来长安,懒散成这样,看在百姓眼里,不就是要成仙咯。”
“唉”
预备要升仙的王爷装模作样叹了几声气。
“这却是万万不可。”
“哦?为何”
知道他又来了,阿喜配合着问了声。
“天庭素来秩序森严,光是动了凡心已要被削骨赶下凡去,本王”,他拧了眉头,故作苦恼:“本王这满脑子的男欢女爱、旖旎风光,这要被玉帝见着了,可如何是好...”
“你...不堪!”
喜神虽久经风月,到底还是本性持重,光天化日在闹市谈论这等言语,依旧面色泛红。
倒是瞧得王爷当真心头一动。
这下撇开爱子,坐近过去。小童当真也机灵,掩面龟缩在旁,只悄悄从指缝里瞧见男子身影将娇小的女子环在车厢内,迎面覆下。
眼见已处可躲,稍稍一侧,温热的吻便落在面颊上。阿喜垂下长睫,正午的阳光透过车窗,在脸上留下一层柔颤的阴影。
小童嘿嘿暗笑。
马车便在粉红泡泡中踢踏着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