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裡通體是白色的;牆壁是,地板是,天花板是,覷得那一片白的日光燈即使在夜裏也光芒四射,刺得勇人幾張不開眼。
這種白是冷酷無情的,雖是純淨、見不得一絲塵埃的白,卻更讓勇人覺著自己是這片潔淨中唯一的瑕疵,也就特別顯眼,無地自容。
說起來,自己的背上、身上、手臂上,四處是舊傷痕。就連勝也沒有手可以摸,都說他「整個人身上凹凹凸凸的,不像以前那樣滑膩……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勇人。」原來不只自己覺得勝也不是以前的那個勝也;勝也亦覺得自己沒有以前那麼好。
組裡有專門的黑醫生,雖說只是個獸醫,外科技術卻是極好的;於是乎,這是自從「上次」勝也捧著999朵玫瑰的花束,高調張揚地走進急診室,而自己正在打葡萄糖那時,此後勇人唯一一次進醫院。
說起來,到底是三年前,還是四年前?那時的自己,在記憶裡,竟顯得模糊起來。
酷烈的光把勇人的臉照出一層深深的陰影。勇人坐在急診室外,雙手緊握,似是在禱告,低低地垂著頭,羽扇般的睫毛又在下眼瞼籠出一層更深的陰影,深得幾近純黑。
就連那一點微微的顫抖,都入了中岡的眼。
『已是若竹會的人,總沒可能不曾砍過人,或者殺過人?』坐在勇人身旁的中岡心想。酒井不可能沒見過大場面,此刻的他卻在顫抖,為什麼?
儘管勇人比起以前看到時,瘦了些,壯了些,也黑了些;參差不齊、沒用髮蠟精心打理過,彷彿剛睡醒般的亂髮,反而讓他更像是當年那個迷途的少年。
中岡本想說話安慰幾句,可話到了嘴邊,反倒說不出口,只拍拍身旁人的肩。勇人的顫抖竟奇異地平息下來,轉頭望向中岡警官。興許是中岡的錯覺,總覺此時的酒井君,面上滿是無助。
有些事可以靠人的力量去改變;有些事不行。酒井想道,天上慈悲的神,會願意去幫助像他這般的垃圾麼?
酒井望著他的眼神,彷彿在乞求他向自己說些安慰的話。
中岡細思良久,沉沉地望著他的雙目,方說:「這是佛祖給你朋友的考驗,只要他通過這一關,佛祖就會賜他一生平安。」
真的麼?可是佛祖開悟後,第一次向五比丘佈道,說的是「生即是苦」的道理;這樣的佛祖,會去眷顧誰?
此刻的酒井猶如一碰就碎的薄玻璃,好像隨時會哭,表情卻淡淡的;或許對一個人而言,最悲哀的便是即使想哭,也哭不出來。
這變故對勇人而言太大;他本以為自己的生活有柳岸組的兄弟,有清哥……可到頭來,他居然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他的生活,依舊以「勝也」此人為中心,繞著他團團轉,沒了他便喪魂銷魄;原來,一直都不是勝也需要他,而是「自己」需要著勝也;酒井直至此刻,方驀然意識到這一點,這簡直要他的命,也要了勝也的命。
倘若勝也就這麼被他弄死,除了追悔莫及以外,接下來的自己會怎樣?活如行屍走肉,在監獄裡苦苦熬著刑期,可能連申請假釋的動力都沒有;在監獄裡就是自殺都不允許。活得健康、規律又如何?總是沒個想望。
事實上,勇人並不覺得自己會做出「自殺」這種光榮式的玉碎行為;他不是個武士,也不具有武士道精神。
人必須具有非常強烈的自我意識,才能做出玉碎的行為;可勇人知道如今的自己沒有那種能為。沒辦法像是三島由紀夫那般,死得閃閃發亮,令人銘記。
自己不論是活著,還是死了,都是渣滓,所以是活是死,自己是沒有差別的。
「酒井君,在你身上發生的任何事,都不會是無價值的;任何一件事,對你的生命都有意義。」
中岡警官一時間沒把摁在勇人肩膀上那隻溫暖、厚實,長期握槍與警棍便生了繭的大手收回,而是按著他的肩膀,繼續在他耳畔邊細聲說道。男人的低語,總令人的後腦勺,後頸畔,以至於腦瓜子裏都嗡鳴,癢癢的,宛如鵝毛摳搜耳孔一般。
中岡似乎還有話想接著勸慰,但是「手術中」的燈熄滅了。
此時是凌晨五點,若有窗戶的話,便可看見外頭已屆天亮,天色是鈷藍色。
身著手術服的醫生從緩緩打開的鐵門後走出,他的降臨對酒井而言有若天照大神自那躲藏萬年的石洞中走出,大放光明。
勇人坐不住,像那些醫療劇裏的家屬一樣,箭步衝上去,詢問醫生情形如何。
醫生回答,病患的血液裡有海洛因參雜古柯鹼,但主要導致休克的症狀是急性酒精中毒,做完血液透析以後,已暫時脫離生命危險。
勇人沉默一會兒,一時間腳軟,竟差點跪下,被上前的中岡一把拉起胳臂,才勉強倚靠他站著。
不待中岡發話,勇人便低聲道:「該出發了。」中岡頷首,「嗯,咱們出去透透氣,醫院確實悶。」儘管二人知道接著下個地方去的哪裡,總之不是比醫院更好的,倒也心照不宣。
勇人直到與中岡一起走出醫院大門,都還腿軟,臉色也蒼白。他如今這般模樣,少了平時三分戾氣、三分凶狠,反倒恢復以前那清秀抑鬱的氣質。
猶記勇人出戒毒所前,中岡來看過他一次,見他精神矍鑠,總覺他面相是主貴的,重回社會以後,定能幹出一番大事業;只不知道,竟是這般大事。
造化弄人向來如此。中岡並沒有帶他逕直回警車,而是略走遠些。近早晨六點,天色已全亮了。
兩人在有些寒冷的無人街道上走了近二十分鐘,皆無話。
直到走進吸菸區,看見立式的菸灰缸,勇人竟有種鬆口氣的感覺,下意識自全身上下掏摸打火機與菸盒,卻什麼都沒摸著。是了,他出門得太急,為了勝也,能連自己的命都忘記捎帶出門。
一晚上沒抽菸,沒吃東西,卻沒有飢餓感,也無菸癮發作時那種焦慮。直到確定勝也還活著,才赫然想起,自己是全然離不開菸的。就像離不開酒,離不開藥。
一包紅色萬寶路,與一支防風適時地遞過來,猶如黑夜中的光明,寒冬裏的暖袍。
「謝謝您,大哥。」勇人恭謹地接過。
待勇人點燃一根雖是鬱悶,卻又鬆了口氣的菸,將菸與打火機雙手奉還,中岡這才跟著陪點一根。
雖是防風打火機,勇人卻舉起手,下意識為中岡擋風;就像平時他陪著清哥那樣。這麼一個英俊的年輕後生伺候著他,反而讓中岡一時間有些不習慣,「酒井君,你用不著這樣。」勇人笑道:「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兩次了,沒甚麼該不該的。」說得中岡內心頗有觸動。
勇人深吸一口氣,將燃燒菸草所產生的氣體吸入肺中,循環一周。
他需要尼古丁,否則幾乎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活。
生活中痛苦的事情太多,他不想活得太長,總想有幾分鐘自生活中抽離出來,三分鐘也好,五分鐘也罷。勇人後悔起自己為何不拜神,否則能在神像前跪下,磕頭,盡訴心中那些無人可理解、幫助的怨恨與糾結,又何嘗不是種短暫出世般的慰藉。酒井知道,自己一直都不是外人看來那般淡然,他只是善於偽裝,多年了,便成自然。
直到他所需要的致癌毒素與令神經放鬆、麻木的放鬆物質過肺,勇人才低聲地開口,用那菸嗓說道:「中岡大哥,此回實在是讓您見笑了。」語氣雖是不輕不重,卻飽藏羞愧。
中岡說不出心裏到底是個甚麼滋味;他也有個弟弟,年紀跟勇人差不多,性格一樣叛逆,一開始跟隨自己考上警察大學校,卻被退學,自此之後性格丕變,同勇人一樣入了黑道。
或許自己對他特別上心,不乏這個因素。
他怕勇人曾殺過人,就像怕自己的弟弟總有一天也殺人;更怕到了哪天,替他偵訊的人會是自己。
此時已有些晨間慢跑的人經過,中岡穿著一身熨得筆挺、無任何皺紋的光潔警服,勇人站在他身旁與他一同抽菸,反倒更為顯眼。
中岡吞雲吐霧。
片刻的沉默。
他只默默陪他抽菸,像是半小時前在醫院裏那樣,除了把手搭在他肩上,其他一句不說,這種靜靜地守候很有價值;在院內安慰他時,倒不像這時拙口笨舌的。勇人自知,這一回能再遇上他,仍是感激,或許這便是神助。
一根煙,不過五分鐘,兩人同時將菸蒂掐熄在立式菸灰缸裏。
中岡手裡捏著菸盒,特意擠出一根,「勇人君,再來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