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简说得这么坦白,倒让凯恩不知道怎么再说了。唐简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说:“所以我说,我佩服他。他有能力让自己走自己的路,不管是对还是,也不管是死路还是活路,都不违背自己的心和原则。而我这种人,只能被动接受。”
凯恩伸出手,去接一片花瓣。花瓣轻盈地落在掌心里,柔如物。
“你放心,只要你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在我这里,你可以过得很好。”
唐简的脸上,依然带着那个清丽细致的笑。“这是您对他的保证么?而他辜负了您的好意?您也大可放心,唐简没有灵飞的本事,唐简最大的好处就是有自知之明。我说过,您已经超过了我的想象的好,我绝不会生出异心。”
“是么?”凯恩淡淡地说,“那也难说,你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勾引阿琛,也算是胆大包天了。你真是不怕死么?”
唐简莞尔一笑,在他脚边坐了下来,轻轻地帮他捶腿。唐简的表情,也慢慢地变得模糊不清。“那个男人,实在是很特别。不是长相俊美,不是魅力,不是吸引力。就是最原始的一种诱惑,接近他的时候,好像他身上就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气息,让人迷恋,不由自主,几乎是……要沉溺其中。哪怕是要溺死在其中,也……不能自拔。死就死了吧……”
唐简的声音,越来越低,头垂到了凯恩的膝盖上。那头柔黑的长发,拂在凯恩身上。凯恩并没推开他,某种程度上,凯恩甚至迷恋这种恍惚的觉。
闻着莲花的香,红色的影树,影影绰绰在黑暗里如同火焰闪耀。怀里的人,就是每次幻象里的人。
这幻觉啊,如同漩涡,深深地把人往水底吸。
沉溺其中,哪里还能自拔。
凯恩把头靠在露台的栏杆上,那些红色的花瓣,闪耀如火,落在他的脸上,柔嫩如同少女的指尖。
唐简散在他腿上的长发,柔亮如水,亮到仿佛能映出月光。
凯恩听到唐简在低声地对他说话。“是的,您很好,比他好。那个男人就是靠本能行事的野兽,眼里什么都没有。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他们眼里只有对方。别的谁都不在意。您再好,也不行。他对情爱懵懂知,根本不知道你的想法。他只认为你对唐简的身体感兴趣,才要我来,你知道吗?他根本不明白……”
凯恩觉得自己在笑,可嘴里却苦到发干。他想说话,可是喉咙发涩,想说的话都哽在了喉头。
“我来的时候,陆家的二少爷让我转告你,神话里面有忘川的水,现在也一样有。你可以忘,只要你愿意。可是,我现在明白,您是不愿意忘记的。哪怕沉溺在幻觉里面,你也不愿意忘。”
是否了解你,不重要。你的肉体是哪一个,不重要。
就是爱上了,不能自控。
所以你不愿抛弃七情六欲,不愿走到那个银色的一片空白的世界。
也许你是对的。如果人没有了感情,那还是人么?
凯恩怔怔地望着面前的池水。那水是温泉,唐灵飞有时候会在里面洗澡。从水里面钻出来的时候,头发湿淋淋的披在背上,乌黑发亮。身上的珍珠,就跟水洗过的肌肤一样,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发出柔和的光晕。
脸上的水珠往下掉,也像是小小的珍珠,让他的脸都在发光,晶莹耀目。眼尾上挑,嘴角微翘,亦喜亦嗔,不笑也像在笑。
淡色的莲花,在他身旁盛放。
唐简忽然觉得身上一紧,知道是凯恩把他抱紧了,这抱得让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却不忍心开口说话。
“我就想看你坐在你说的影树下面,对着我笑。”
唐简怔怔地望着水潭边上那些高大的凤凰木。风一吹,红花就摇摇曳曳,美是美,落到水面,飘飘荡荡,却也凄清得很。
“我给您弹首曲子吧。”
阴影里面,竹帘被风轻轻拂起,凯恩看着唐简抚琴的样子,跟唐灵飞实在是很难分出来。
“你弹的什么?”
凯恩问。他总归不是中国人,琴这精微奥妙的东西,就只能听个大概了。只听唐简远远地说道:“您没听过?”
“没有。”凯恩说,“灵飞没弹过这首。”
唐简笑着说:“那是因为他根本不会为这个费心,会的就那几曲。虽说他聪明绝顶,一弹就熟,但您这里没有琴谱啊,他也学不了新的。要是您多叫他弹两曲,他一定就露馅了。”
听着唐简的话,凯恩想笑,笑意到了脸上,却也像是凝住了。唐简也不再说话,头微微偏向一侧,长发也散了下来,全神贯注在琴上。
没有灯火,只有月光。云忽聚忽散,映在他的脸上,也是忽明忽暗。
一阵风吹过来,火红的花,簌簌而下,有些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对啊,凤凰木还有个名字,影树。
影子的影。
“唐简,他留在我这里的这幅字,写的是什么?”
凯恩的中文学得相当好,很多典故都懂,但是唐灵飞这幅狂草,他是论如何认不出来写的什么了。唐灵飞在他这里成天写了画,画了写,没事还抄抄经,弹弹琴,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
琴声没停,只听见唐简答道:“一首旧诗。他别的是随便玩玩,但字是写得真好,仿颜真卿的贴,几可乱真。”
“不是《灵飞经么?”凯恩笑着问,“难道灵飞不应该爱临这个?”
他只听到唐简淡淡地回答:“《灵飞经太秀媚,连我都不好这一口。唐家人不仅以碑贴起名,也都有擅长的字体。”
凯恩问:“那他喜欢的字体是什么?”
“您应该去过唐家吧?”唐简问道,“会客室里面挂的是什么,您总不会没看到吧?”
凯恩一转念间,自然是想起来了。只不过,还是不认得。心里知道,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要问。
“他这写的是首什么诗?看起来,应该是歌行,而且是两首。”
唐简的琴声停了。他回过头,借着月光,去看挂在墙上的那幅字。
过了片刻,琴声又响了起来。
唐简仍然不答。
一旁的圆桌上,放着个玉石刻花的莲花形状的浅盆。水盆里有不少珍珠,倒像是被养在水里一般,晶莹耀目,每颗都有小指头大小。
凯恩伸手抓起一把,又松开手指,听那珍珠滚在玉石水盆里面的声音,清脆不绝。
“您好像很喜欢珍珠,给我的首饰也是珍珠。”
他听见唐简在说话,声音似远,又似近。
“他走的时候,把这串珍珠扯断了,掉了一地。”
这一回,凯恩听到唐简似乎十分惊讶地“啊”了一声,琴声也停了。过了片刻,又听到唐简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么说,他最后,还是懂了啊。只不过……”
唐简的话,又中断了。
琴声铮铮,又响了起来。
凯恩也不想再问。本来就不该问,又何必再问。
凤凰木下,不经意看的那一眼,大概就是一世了。
——沉溺之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