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风,带着莲叶的香。那香很淡,淡到似有若。刻意去嗅,又闻不到了。但是凯恩知道,这并非觉。这木楼本来就建在一个水潭上,露台更是临水,里面种的都是莲花。这里的莲花,一年四季,都是开的。
本来么,这里也只有一个季节——夏天。
莲花不分季节,但凤凰木是分季节的。一年中开得最盛的时候,大约是四五月份。每次想到这一点,凯恩才会记起来,唐灵飞只在凤凰木开花的时候,来过一次。他总是记着唐灵飞坐在火红的凤凰木下的模样,但是其实,他也就看过那么一回。
红色的花,年年都看,一层层重重叠叠踩在脚下,不以为意。可就只有那一年,那一回,红色的花就像是火,烧着皮肤,也灼了心。
凯恩突然地醒了。他原本是打算养一会神,可是中午实在是有些倦,就那么睡着了。一睁眼,看到旁边坐着的人,他叫了一声:“灵飞?”
几乎是立刻地,凯恩又笑了,说:“我又叫你了,唐简。这都第几回了?我还真是睡迷糊了。”
唐简轻轻一笑。他眉眼十分秀丽,长长的黑发柔顺地垂在地板上。他穿了件纯白的纱袍,什么装饰都没有,十分清雅,像幅中国的工笔。
凯恩盯着他看。不,就算是一模一样的打扮,三分相似的容貌,唐灵飞也比他艳多了。眼珠绿极了,绿得沁出翡翠的妖。
狐狸精的长相,还是修炼了千年的狐妖。活灵活现。活色生香。
“没什么,您只是习惯了而已。不过,我一开口,你就知道不是了。甚至,都用不着说话。”
凯恩从床上起来了,坐到了露台上去。一片片的红色花瓣,落在地板上。他看着池里的莲花,有白色,也有淡粉色,还有几朵是黄色的。
“您喝茶吗?”
凯恩回过头,唐简端了茶过来。茶是青釉的,碧绿的茶叶,把水都染成了碧绿的颜色。唐简端茶的手,沁得跟白玉一般。凯恩伸手端过茶杯,笑了笑说:“你也跟他一样,样样都懂啊。”
唐简嗤地一声笑了。“您这话说得,我怎么能跟他比?他是个真正的天才。您别听他胡说,他最爱说谎骗人。”
凯恩一怔。“骗人?他骗我什么?”
唐简笑着说:“唐家从来都对他寄予厚望,怎么可能把这么个天才埋没?他学琴棋书画,完全是好玩,他智商奇高,学这些都是一点就通,我们要花好多时间的,他随便玩玩就很厉害了,一般人不能跟他比的。要把这样的人当成扬州瘦马养,唐家的人,都瞎了眼么?”
凯恩把茶杯搁下了,注视着唐简。“你知道他跟我说过的话。”
“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谁都骗的。”唐简眼里泛着笑意,“您真信哪?您也太好骗,他在心里不知道怎么笑你呢。”
唐灵飞那似笑非笑,不怀好意的表情,在凯恩脑海中,一闪而过。凯恩慢吞吞地说:“看起来,你并不恨他啊。”
唐简微微一笑。“我为什么要恨他?我反而佩服他呢。”
凯恩往后靠了靠,坐得更舒服些了。“为什么?”
“唐家派系复杂,就像棵长了几百年的大树,从里面都快烂掉了。”唐简的眉眼之间,有股很淡的惆怅,“我这个堂兄,却从不是活在过去的人,他给唐家带来的是最新鲜的血液。我觉得他值得佩服的地方就是,他明明能做到很多事,他却不会去做。”
凯恩怔怔地问:“什么事?”
唐简略略侧了侧头,似乎在回忆。一抹有点顽皮的笑意,出现在他脸上。“您知道他平时在那个唐家的大宅子里爱玩什么吗?”
凯恩还真不知道。唐简说:“在他卧室的下面,有个很大的地下室,他没事的时候爱玩游戏,你知道么?”
凯恩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唐简微笑地说:“那个优雅古典的表象,不过是层画皮罢了。他其实并不太清楚,怎么说呢?就是你喜欢看,就让你看。他所谓。在这个方面,他根本就当你们脑子有毛病,根本不介意哪。”
唐灵飞那个玩游戏的地方,也不是一般的地方,极度仿真,就跟真的差不多。有一次,唐简去给他送茶,唐灵飞在那里玩得连头都不回一下。好不容易回过头来吃东西,游戏也没有暂停。
“堂哥,你快死啦。”
唐简在那里小声地提醒。唐灵飞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死了就重来嘛。”
唐简说:“你可以让自动操作的。”
“那有什么意思。”唐灵飞说,“那还不如开外挂呢。”
他看唐简一脸聊的表情,就说:“你对这个不感兴趣啊?”
“……堂哥,您居然会对这个感兴趣。”唐简小心地说,“您所不能,拿您的话,你什么都能做,这是小孩子的游戏……”
唐灵飞脸上本来生动的表情,有点模糊了。过了很久,他缓缓地说:“唐简,你觉得,如果玩一个很有趣也很难的游戏,你开了外挂,不管怎么玩,你都能满血复活,还带着所有装备,这样,有意义吗?”
唐简对这个问题,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但唐灵飞问得是认真的,唐简想了片刻,才回答说:“那就没有意义了。”
“那就对了。”唐灵飞说,“我可以开很多外挂,不过,那有意义吗?”
唐简又想了一会。“这不一样啊。用你的能力做到的,那就是你的本事。你明明能做,为什么要用最笨的办法跟别人斗?”
唐灵飞哈哈大笑,把手里的茶杯搁开了。“你还真不蠢嘛。也对,能被我挑上,当然是人精。既然你问出来了,我就告诉你,唐简,我的原则就是不开外挂,懂么?”
唐简摇摇头。“不太懂。”
唐灵飞凝视着前方,他模拟的场景是“宇宙”。数的星点浮在他脸侧,他的脸,也变得虚幻而模糊。不像真实的一张脸,倒像是映在水里的影子。
“我尊重规则。我可以做到很多事,但我不愿意去打破秩序。唐简,这种尊重是必须的,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你挑战规则到多大的程度,你就得付出多大的代价。这个世界很有趣,会自行达到某种‘平衡’,我们再有能力,都不过是这种平衡的一个砝码。你以为你所不能,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了一个小齿轮……如此而已。”
唐简听得似懂非懂,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就算是会死,你也不会去挑战规则吗?”
唐灵飞扭过了头,瞟了他一眼。“我警告你,唐简,听到什么,看到什么,知道什么,都最好在你记忆里清零。”
唐灵飞说话的语气,让唐简打了个寒噤。唐灵飞却不再看他,冷冷地说:“不会。因为如果我做了,一定会落得更悲惨的下场,就不是一个死字能解决的了。你以为,一死就是百了?”
唐简就看着唐灵飞盘腿坐在那里,衬衣衣领敞着,一只手支着下巴,头发随便地在脑后束了一束。没人在的时候,他根本懒得管自己的“造型”。但这份不经意,也是美的,在这一片尽的黑里面,他就像颗星星,闪闪发光。
“哎,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你挡着我啦,快走开!”
唐灵飞大叫,又开始去玩他的游戏。唐简叹了口气,端着托盘走开了。他倒是有不少问题想问唐灵飞,只不过,一是不太敢,二是——要从唐灵飞嘴里,分辨出真话和假话,实在是件难事。
他刚要上楼,忽然听到了唐灵飞漫不经心的声音。
“唐简,如果让你长生不老,你愿意吗?”
这问题问得唐简怔怔地不知所措,唐灵飞没有看他,只听见唐灵飞笑着说:“我可不愿意活到连感官都变成虚拟的那个时候。嫦娥吃了不死药,飞上月宫,可是出乎意料地变成了癞蛤蟆,后悔都来不及了。”
夜越深,那莲叶和莲花的香气,似乎就越浓。风吹过来,红色的花落得更多。开得太艳了,本来就是要凋落的时候了。
凯恩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它确实存在?”
“存在啊。”唐简笑着说,“当然存在。只不过,在哪里,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您觉得呢?上穷碧落,还是下入黄泉?”
“不管上天还是入地,都是非常浩大的工程。”凯恩继续皱眉,“这种事,怎么可能瞒得过人?”
唐简叹了一口气。“您还是不够了解他。不,您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他对人的意识控制的技术,已经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抹掉你的一部分记忆,轻而易举。或者,给你新的记忆——都可以。”
“他为什么不把这技术大量运用?”凯恩问。这时候,他才发现,面前这个少年,也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唐家的人,都有一个特质,会“伪装”。
再说明白点,都会骗人。
“他非常谨慎。”唐简回答,“他说凡是涉及‘人’的问题上,都有可能会有例外。人脑非常奇妙,可能会有法预料的意外发生。所以他尽量不在重要的人身上做有可能发生问题的事,包括他本人。”
凯恩没有再问下去。唐简望着他,凯恩忽然说:“你恨他么?或者恨我?”
“我说过了,不。”唐简笑着说,“这对我而言,已经是最好的命运了。就算把我扔给个老头子,我也没法选择。您很好,对我已经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