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面前长跪不起的尚谨,嬴政恍惚间看到二十年前那个跪在咸阳宫外顶着风雪也要救韩非的稚子。
只是这次,他是为了救自己。
他长久的沉默,久到韩非已经拿乞求的眼神看他了。
李斯则是看着尚谨,面上不显,心中也着急起来。
“若是朕要你死呢”
尚谨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只是眼中的光霎时熄灭了,低着头回答“臣只有一句,请陛下小心赵高,永远不要小瞧任何一个人的野心和能力。”
他相信尚谨,可也相信天象。
这些年来,尚谨做的事他都看在眼里,确实挑不出半分错漏。
只是尚谨的名声未免太好了,他自然知道这是尚谨应得的,一个不与人争斗,聊天能让人忽觉得了知己,还能帮忙看病的青年才俊,自然该得到所有人的喜爱。
他给予尚谨的优待再多,也不会有几个人去非议,反而都觉得这是应当的。
若说他这些年最宠信的臣子,不过李斯韩非蒙恬尚谨,再者就是蒙毅王贲冯去疾了。
李斯是权力最大的那个,但是李斯为他做事,树敌颇多,他并不担忧。
韩非专心秦律和著书成说,更多是理论层面的建树,虽说在宏观层面重要,但实际权力并不大。
蒙恬一直领兵在外,为他征战,他们自幼相识。秦军是大秦的军队,又不是蒙恬一人的军队,自然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而尚谨,一直兢兢业业,事事都是为大秦考虑,除去工事,权力其实不大。
坏就坏在,人缘太好,跟谁都有交情,不止在朝堂之上,连黔首都多有赞誉,名声可比他这个皇帝好多了。
但是他知道,尚谨每次聚拢民心都是打着皇帝之命的旗号,也为他挣了不少好名声,所以他从不干涉尚谨的行为。
可时至今日,这一次天象的指向性实在太强,尚谨口口声声要他提防赵高。
难不成赵高还能左右天象再说了,赵高顶破天就是个车府令,压根没有多少实权,难道还能覆灭大秦。
杀了尚谨,失去了一个天才,他还可能失了人心,尤其是扶苏和韩非,都要对他有怨言。
不杀尚谨,只要他能驾驭住尚谨,大秦便可越来越强大,可天象在预示他,尚谨将会为大秦招致灾祸。
实际这么多年以来,他和尚谨都心知肚明。
尚谨从未给予他十分的忠诚,扶苏估计还觉得尚谨是忠于自己的。
可尚谨从未忠诚于任何一人。
他要相信尚谨对大秦的感情吗人的感情是最难把控的。
他总是将信任付出去,最终得到背叛,这回还要信吗
信天象,还是信尚谨
从阿父独自逃回秦国,再到吕不韦独掌大权、母亲站在嫪毐那一边
他不是不能接受母亲养面首,可让这个面首自称是他假父,生了反叛之心,还想让他们的孩子继承他的位置
明明他和母亲才是母子,到头来还没有一个面首的感情来的深厚。
樊於期,长安君,昌平君,燕丹,蒙嘉这一个个的人,仿佛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如果尚谨如天象所说,背叛了他
那不如现在就斩草除根
尚谨看着嬴政变幻莫测的神情,哪里不知道嬴政的意思。
未得允许就施施然起身了。
韩非立刻对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失了礼数。
“谨祝陛下,国运昌隆,长享安乐。”
他无声地看向殿中其他三人,无声地说道「请诸位,替我照顾大公子。」
“陛下谨他”
“韩非”
“陛下,谨是绝不可能背叛陛下的啊陛下与臣都是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的,怎能不明白他对大秦是忠心耿耿的”
“韩非。”
嬴政何尝不知道可天象已经预言,他无法不担忧。
“陛下,那就请允许臣,送弟子一程。”
韩非起身追上去,侍卫们见嬴政没发话,只当他默许了,也没人敢拦。
“先生。”
“我走以后,还请先生无论如何,保全公子。”
“如果发生叛乱的话先生能寻到更好的去处就去吧。”
“还请先生转告陛下,我最后一个请求是我死后即刻烧了我的尸体,不必下葬了,也别让他们看见。”
“谨我们再去同陛下说”
“先生不是不知道陛下,哪里会轻易改变决定”
“何况今日陛下就算改了主意,我也不敢再效忠于他了。”
他本就不属于这里,也是他太蠢,真以为皇帝这种政治机器能拥有信任。
他抱着一丝对皇帝的希望来了咸阳宫,其实他该当晚就带着家人逃出咸阳的。
但愿叔父他们,能成功离开咸阳。
云阳大狱。
狱掾端
着毒酒走到尚谨面前,不知如何开口,不忍去看他,别过头说“司工,陛下”
“别喊错了,我可不是司工了。”他平静地不像将死之人,还能笑着提醒狱掾别喊错了称呼。
“司工于我有恩,我却无法救司工。”狱掾端着酒的手抖得厉害,毒酒有些已经撒到地上了。
让他亲手给恩人送毒酒,他这辈子都要活在愧疚里了。
可他还有家人,不然他定会想办法帮司工逃出去的。
“你要是救了我,那我不就白救你了吗不必自责,把酒给我吧。”尚谨见不得他这副为难的样子,抬手接过酒。
狱掾手上一空,心中一重。
“司工这酒喝下去,不会痛苦太久的。”
“是觚啊许久未用过了。”他已许久不用青铜器饮酒了,也不知他死后,家里那些青铜器会如何。
“似乎与当初陛下赐我的,极像。”
“替我和陛下说一声,不要总是用青铜器饮酒,容易中毒,和那些丹药一个道理。”说罢,他毫不犹豫饮尽觚中酒。
义尽至此,此后,秦朝存亡,与他无关。
“明章”扶苏闯进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大堆狱吏。
狱掾吓了一跳,大公子是怎么进来的
狱吏们也很委屈,按秦律来说,他们是能直接杀死闯入云阳狱中的人的,可是对面是大公子,跟疯了一样,根本拦不住。
何况大公子极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帝,商鞅什么下场还用说吗
“明章”
扶苏冲上前去,一把夺过觚,不可置信地盯着空荡荡的酒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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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喉咙像被火烧干了一般,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失了力气,所幸倒下时被扶苏接住了。
“明章”扶苏惊惶地抱着他跪倒在地。
扶苏在宫中久久等不到他,他要被处死的消息如当头一棒,把扶苏敲得理智全无。
“扶苏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可追。”仅仅一句话,就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
“明章明章”扶苏此生第一次体会到,何为绝望。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他都明白,明章是借这句话,劝他别去想过往的事情了,只会徒增伤心,要往前看,把明章忘了,不能和阿父起冲突,他还有和明章的约定。
他们约好了,要成就圣人之世,如今明章失约了。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他颤抖着将尚谨嘴角的血迹抹去。
孔子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他以前是赞成这句话的。如今却觉得,庄子说的更好些。
他以一己之力,如何能力挽狂澜,对抗阿父如今的大秦呢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天下无道,明章连个免刑的结局都得不到。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他如今宁愿明章从来没出现过,明章这样的人,不属于这个时代。
明章合该活在太平盛世之中,活在明章曾亲口描绘的世界中,而不是在这里,历经磨难,最终只得到一杯毒酒。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
扶苏抱着尚谨的尸身站了起来,狱掾慌忙阻拦“大公子大公子大公子你不能将司工不能将尚谨的尸身带走啊”
“你想让他不得安息吗”扶苏抬头,死死地盯着狱掾。
狱掾带着狱吏们哗啦啦跪了一大片。
大公子这些年与陛下越发像了,明明平日里平易近人,可只是这样被看着,都让人觉得恐惧。
“是陛下下命,尚谨死后即刻烧毁尸身,不得让任何人见到啊”
“你说什么”
狱掾惊恐地后退,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暴怒的大公子一剑刺死了。
“这都是陛下的命令大公子司工于我有恩,不向陛下禀报大公子来云阳狱之事,已是死罪了大公子不能将司工的尸身带走啊”
“明章明章他选错了,我也选错了。”
蒙毅挡在扶苏面前,不让他再往里走。
“大公子,你冷静点,这事”
“冷静冷静你们一个个地都劝我冷静我如何冷静”
“你这样去找陛下,岂不要伤了你们父子之情”
“父子之情”
蒙毅叹了口气,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从尚谨这边来劝。
“谨这孩子临走的时候托我,不能让你冲动。你今日直接闯进去,必然遭到陛下训斥啊”
“你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想想谨的亲人。陛下他宽恕了尚家其他人,可尚翟已经没了官职,如今一介白身。你要是触怒陛下,陛下迁怒于尚家,尚家的人哪里还能有活路
呢”
“你看重谨,自然要为他的亲人考虑,他们失去了亲人,本来心里就不好受了,还要遭受灭顶之灾吗”
扶苏心中只觉得可笑,说到底,不都是阿父给的吗
“我也算看着你长大,听我一句劝,不要追究此事了。”
“我是人,不是陶俑。”他又不是皇陵里的陶俑,没有心。
嬴政走出大殿,远远看到扶苏,唤了一声“扶苏。”
“阿父。”扶苏与嬴政遥遥对视。
父子的关系在这一刻降到了冰点,尚谨的死已成为一道抹消不去的裂痕,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
扶苏沉默地跟着嬴政进了大殿,殿中只有他、嬴政、蒙毅,没有外人。
“阿父,明章留给你的。”
嬴政身形一滞,接过那本厚厚的册子。
“他从回咸阳就开始写了,一直到昨日,天象发生之前,他都在写,为的就是正月能作为贺礼献给你。”
“是残缺的,很多东西都没写完,他就走了。”
扶苏说不清自己把这本写满了明章奇思妙想的残本拿给阿父是为了什么。
只是他看着阿父掩不住的错愕或许他是想让阿父后悔,后悔杀了明章。
可再后悔也没用了,人都死了,后悔有什么用可他不明白,为何连个全尸都不给明章留
“阿父,明章以前说,我有许多地方比不上你。在我心中,阿父是榜样。我就问他,是什么”
“是学识吗他说不是。是武艺吗他说虽然还比不上但终有一天,我不会比阿父差的。是处理政事吗他说我做的已经很好了,只是年轻了些。我问了许多,他说还有一点,我问他是什么,他不说,只说,他希望我这辈子都比不上阿父这一点。”
他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才敢在阿父面前这么说。
他总和明章说自己很理智,怎么可能做出明章说的那种当面顶撞阿父的行为。
原来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其实轻易便被摧毁了。
“我原来不明白,如今却知晓了。”
原来是狠心,是他不够狠,不如立于权力之巅的皇帝狠辣,他再怎么狠,也不可能对明章下手。
嬴政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些都是预料到了的,扶苏说他刻薄寡恩,这些都在预料之内,他可以忽略扶苏的怒气。
“他求朕的最后一件事,是即刻焚毁他的尸身,你该清楚他为何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