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时玉批改完学生作业回到家时,刚好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莫玉桂道:“饭菜好了,人也齐了,大家都上桌吧。”民主娃及菊妹几、丽妹几规规矩矩坐上去了,莫春炎、莫春奎不肯上桌,端着碗站在一边吃。
莫喜桂发出感叹道:“能跟你们团团圆圆一起呷个饭,真是高兴又开心。”
莫玉桂道:“以后可能冇在家里呷饭了。”
汤时玉道:“冇在家里呷饭去哪里呷?”
莫玉桂解释道:“要成立公共食堂,管一日三餐,吃饭冇要花钱,要过共产主义生活了,你难道冇晓得?”
汤时玉对于公共食堂,他并不持乐观态度,他曾亲眼所见,农民将多丘田的成熟谷子移到同一丘田计算产量,号称所谓“高产田”,这种浮夸成风的现象,普遍存在于各行各业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只要想得到,定能做得到”,这些生产口号想来都不切实际。可面对妻子的这番话,又能说什么呢?他付之一笑道:“就你天真得很,共产主义哪有果么容易实现!”
莫玉桂道:“政府领导都在宣传,你还冇信,冇跟你说了。大姐,呷菜。”
汤时玉苦笑,确实法驳斥。
莫玉桂转移话题道:“大姐,你明天跟炎蹦子回去,我冇有么个好东西送给你和爹爹妈妈,家里仅仅养育十来只鸭子,大概两斤多一只,是炎蹦子帮忙喂养的,你给爹爹妈妈带一只去,你也带一只去。”
莫喜桂手拿筷子左右摇晃道:“给爹爹妈妈带一只可以,我就冇用了。”
汤时玉道:“那怎么行?你让文喜尝尝我们家的鸭子嘛。”
莫喜桂难以推却,不再说什么了。
夜晚,其他人进入了梦乡,莫玉桂、莫喜桂还在闲聊,姐妹俩难舍难分,直到半夜三更才睡。刚睡下,就有人敲门道:“玉子,玉子,你快起来。”
急促的敲门声、喊叫声,把几个小孩都惊醒了。敲门者不是别人,是汤时玉的父亲汤子华。汤时玉今晚睡得沉,没醒,莫玉桂赶紧叫醒丈夫,开门问道:“爹爹,出了么个事?”
汤子华道:“老太婆今晚突然全身发烫,咳嗽,病得厉害,你们几兄弟快送她去井头院子卫生院。”
夫妻俩三脚并作两脚,赶紧跑去母亲身边查看。微弱的灯光下,只见母亲畏寒怕冷,盖一床厚厚的被子。汤时玉摸其额头,很是烫手,问道:“妈,您哪里冇舒服?”
李华云有气力地回答道:“就是全身乏力,头眼昏花,鼻子塞着流清鼻涕,说是发热,其实怕冷得很。”
汤子华补充道:“上午还好好的,下午就有点冇舒服了,找头上屋达斌开了点药,冇见效,现在成这样了,怕是得去井头卫生院吊水才行。”
莫玉桂握住李华云的手自责道:“都是我冇好,让妈妈您带丽妹几一天一夜,把身体累坏了。”
李华云摇头道:“冇是累,可能是感冒,不过,果一次感觉很厉害,可能年纪大了,身体就一天冇如一天了。”说出来的话语好生伤感。
汤子华宽慰道:“老太婆,你就别讲泄气话了,小小的一个感冒,怕个屌?”
一会儿,汤时天夫妇、汤时鹤夫妇都来了,见此情景,商议马上去井头卫生院看医生。接着,找来一副竹担架,汤时天、汤时鹤两兄弟抬着母亲就往卫生院奔,汤子华与汤时玉则跟在后面。
卫生院在井头院子的唐氏宗祠里面,接诊医生名叫唐启判,四十岁出头,经他确诊,李华云的病属风寒感冒所引起的肺部感染,需要住院观察,输液打针。
挂上点滴,邻近天亮,李华云病情有所好转,高烧已退,头也不再觉沉。父子四人守了大半夜,都不曾合眼,尽管有些疲倦,但都打足精神照看李华云。汤时玉今天要上课,不能耽误工作,所以先行离开。回到家里,莫玉桂询问丈夫,母亲怎么样了,汤时玉告其不挨紧。
早饭后,莫喜桂与莫春炎告别莫玉桂一家,爬青界,走湾溪,过草嫩溪,前往大岭背父母家,暂且不提。
汤时玉今天上午要给三年级学生上两个班的算术课,打算上完课后,就请假去卫生院看母亲。
课间操休息期间,汤时玉径直往校长办公室去请假。临近门口时,只见欧阳芯老师刚好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与汤时玉擦肩而过也不言语,冲他莞尔一笑。汤时玉不去多想,毕竟母亲病了心里牵挂,着急得很。校长姓张,办公室里还坐着一人,是区教办的领导刘老师。汤时玉早就认识,赶紧上前打招呼。张校长挪动一张凳子让汤时玉坐,微笑道:“玉老师,我们正准备通知你过来一下,你就来了。”
汤时玉道:“校长,我是来向你请一会儿假的,我母亲昨夜突然病倒了,正在井头卫生院住院,我想马上去看看。”
“可以可以,”张校长关切地问道:“不要紧吧?”
“是风寒感冒,年岁大一点可能抵抗力差,所以一病就倒。应该不要紧,打打吊针肯定会好。”汤时玉道。
“哦,母亲为大,你去吧,祝愿她老人家早日康复。但是,你回来后记得马上来我办公室一趟,区教办的刘老师还要找你谈谈工作。”张校长交待。
“好好!谢谢领导!”汤时玉很是感动,急忙出去了。
卫生院里,李华云躺在病床上吊水,汤时鹤已经回家,汤时天一直在母亲身边照顾。汤子华担心老伴病情,还守在这里不肯离去。
汤时玉问道:“妈,感觉好些了么?”
李华云强打起精神道:“比起天亮时又好多了。”她让两个儿子把自己扶起来,想坐着说话。
汤时玉问道:“四哥,你们早上呷了么个?”
汤时天答道:“你两个嫂嫂和你屋里的都来看妈了,帮我和嗲嗲从家里带来了饭菜,我和嗲嗲呷了,妈还没胃口,冇想呷。”
李华云补充道:“她们三个刚刚走。”
汤子华在病房里踱来踱去,一句话不说。李华云道:“老头子,你在跟前晃来晃去的,我的头都快被你晃晕了。”
汤子华瞪眼道:“好啦,你是病人,希望你快点好,我冇晃得了。”在旁边凳子上一屁股坐下。汤时玉与汤时天劝父亲回去休息一会,汤子华不吭声。
李华云心疼老伴,发话道:“老头子,我冇挨紧了,你还是先回去睡会儿吧。”两个老人平时嘴巴虽然互不相让,但彼此心里都深深地爱着对方。
折腾了一晚上,汤子华也确实困了,需要休息。他打个哈欠道:“天娃,那你好好照看你妈,我就先回去眯一会儿眼。”
汤时天道:“有我在,嗲您就放心吧!”
汤时玉叮嘱父亲道:“嗲,路上走路要小心点。”
汤子华回去后,李华云道:“我只要一害病,你们嗲也遭罪,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寝食难安。”
“妈,嗲嗲目前身体比您好,他乐观、开朗、风趣、豁达,像个老顽童,您也应该好好学他才是,莫要心事太重。”汤时玉劝母亲道。
李华云又何尝不想开心呢?她感叹三十年来老天爷对自己的打击太过于绝情才如此,三个儿子年纪轻轻就走了,大媳妇含泪嫁人,大孙女难产而去,这一切的一切,如一场噩梦始终伴随她生活在阴影中,命运之轮早已在她手心里划下了缠绕的曲线,年华耗尽,如今不再年轻,心里本来写着伤痛,别人看着当然是沉重。她望着两个儿子道:“老头子并非像你们说的牵挂、忧虑和逍遥自在,他人乐观开朗冇假,但性子急,他呷过很多苦,只是你们当崽女的冇太了解而已。”
汤时天问道:“嗲嗲以前到底呷过么个苦?我们都冇晓得呢。”
李华云道:“今天难得有果么个机会闲聊,我就把老头子年轻时的一些往事跟你们两兄弟说说吧。”
听母亲要叙说父亲年轻时的故事,汤时天、汤时玉兴趣来了,围在母亲身边,倾耳细听。
李华云道:“玉子,你给我把枕头放在腰后面床头上竖起来,我靠靠。”
汤时玉把两个小枕头垫起,扶母亲往后靠着。李华云用手撩一下蓬乱的发髻,这才慢悠悠道:“你们的老子也命苦,十二岁就冇有父亲,全靠你们的奶奶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他抚养长大。天娃,你对你奶奶还有印象么?”
“我对奶奶肯定有印象啊,奶奶去世时我有十三岁多了。妈,在我的记忆中,奶奶比较高大,做事麻利,而且凶火。”汤时天道。
“嗯嗯,你们奶奶走的那天是十一月初六,玉子还只有十个月大。好像十个月还差六天。”李华云道。
汤时玉笑了,钦佩母亲记忆力好。李华云继续道:“你们奶奶呀也是梓坪的,我就是被她相中后才嫁到走鸭坪来的。那个年代是清朝光绪皇帝的天下,你们老子还在长沙给清朝当兵,记得我们见面时,他才逃回来没多久。”
“啊?嗲嗲当过清兵?”汤时玉很是惊讶。
“当过呀,年轻时,他跟你们满叔一样,都在兵营里混,只是你们老子呷冇起那个苦,才逃了回来。”李华云道。
“这个我还是第一次听您说。”汤时玉自言自语道。
李华云瞧着他们,发出一声感概道:“种替种,瓜生瓜,看你们几兄弟,哪个冇喜欢舞刀弄枪?你们大哥、二哥、三哥还因此把命都搭上了。”说到这里,心情失落,声音消沉,难过起来。
这是事实,一点不假,兄弟俩望着母亲,自是尴尬,话可说,只有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