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喜桂点头。
老头子呵斥旭娃道:“你在果里趾高气扬做么个?他们是你莫叔叔的儿女。”
旭娃不屑一顾,傲慢道:“爹,甭管是谁,也冇能骂娘吧?文明礼貌都还要吧?谁也冇能败坏我们大岭背的风气。”说话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不给父亲半点面子,说完走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老头子过来道:“大侄女别哭,我叫莫立培,跟你们爹爹同辈。刚才那个混蛋是我大儿子,叫莫春旭,你们莫管他,他就果号德性。”说话和气多了。
向驼背牵着他的老黄牛还立在路边没走,翘起大拇指赞赏道:“培老弟,还是你这个当父亲的伟大!”
莫立培道:“你就会给我戴高帽子,过来抽袋烟么?”
向驼背道:“你老弟明明知道我冇会抽烟,就故意果么客气。好咯,冇跟你们聊天了。大妹子,小伙子,这点委屈算冇了么个,千万莫放在心上,想开点哦,我回家咯。”
向驼背走后,莫喜桂把刚才的遭遇原原本本说给莫立培听,内疚道:“莫伯伯,我弟弟确实冇应该骂娘,我们再次向您啦嘎赔个冇是,希望您啦嘎谅解。江心娃,快叫莫伯伯。”
莫春江红着脸叫了一声。
莫立培道:“这怎么能怪你们呢?果些个小孩子,真的是缺少家教,把你们的痛处当成口号一样呼喊,遇着谁都会憎恨、愤怒、冇舒服,你们也莫放在心上。”
这几句话听着虽然舒心,莫喜桂还是觉得人格上的羞辱法容忍,她咬住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莫春江拽住姐姐的手道:“大姐,我们回去吧。”
莫立培知道他们受了天大的委屈,安抚道:“今天的事,你们莫要放在意里,回去吧,你们爹妈在等你们呷早饭呢,我现在就去教训那个是非曲直不分的混蛋,还有那几个小孩子。”
莫喜桂扭头离开。回家的路上,莫喜桂擦干眼泪,嘱托弟弟不要把刚才的事告诉爹爹妈妈,省得他们跟着受气。
到了家里,杨仙云已经摆好碗筷等着他们,莫楚铣还坐在板凳上抽烟,时不时又咳几声。杨仙云脱下围裙,面带微笑问道:“喜儿,到处转了一圈么?”莫喜桂道:“转了,路上还遇到了向大爷,他人挺好的,给我们介绍了大岭背的情况。”
杨仙云道:“是背有点驼的那个人么?是他的话,人确实好,么个事都想得开。唉,他带着个哑巴儿子也挺冇容易,大岭背果个地方找冇出富农,冤里冤枉就给他划了个富农成分。”
莫楚铣听了,打岔道:“仙婆子,果种事情莫乱说,乱说是要被人扣帽子的。成分划分是土改时依照一定的标准定了性的,农会集体决定的。当然,各个地方的划分都有比例,标准冇一样。”
杨仙云道:“放心,我就在家里说说,冇敢到外面乱讲呢。”交待儿子道:“江心娃,以后冇准在外面乱说。”
吃过早饭,一家人在一起闲聊了一个上午。下午,莫喜桂回湾溪,杨仙云依依难舍,将女儿送至下山路口处。
路一旦熟悉了,走起来很快。莫喜桂经过草嫩溪、花树脚、横溪坳,到达湾溪街上,不到下午三点钟。田文喜确实忙,好几个人在等候看病,莫喜桂插不上手,只能做些杂七杂八的零碎家务。
晚饭后,莫喜桂的家务事终于忙清要了,正准备歇息一会儿,吴妈过来找她拉家常。人还在门外,老远就问道:“喜儿,你爹妈在大岭背还好吧?”这句话怎么回答呢?想了想答道:“还行吧,他们挺开心的,换个环境对他们来说可能有新鲜感。不过,万事开头难,还要慢慢习惯。”吴妈微笑道:“也是,冇管在哪里,习惯了就好。”
两张小矮凳,两个人相对而坐。莫喜桂看看门口没人,悄悄问道:“吴妈,最近一直冇看见黄寡妇出来,她冇会有么个事吧?”
吴妈双手抱在胸前,眨巴着眼睛,弯腰贴近莫喜桂身子低声道:“你还冇知道吧?就在昨天下午,你可能刚走一会儿,她就跟刘一八冇晓得为了么个事吵架吵得很厉害,差点打起来了,幸好被街坊邻居劝开,否则后果严重。他们两个啊现在都成死对头了,只要一碰面就互相瞪眼,往地上吐唾沫,对骂。”
莫喜桂道:“他们两个本来有旧仇,在我们诊所看病买药的时候,就相互挖苦对方,现在可能更激烈了。”
吴妈神神秘秘道:“我听说前一向黄寡妇去了一趟洪江,说是看她么个亲戚,才回来冇好久。”
黄丽娅虽然名声不好,但也没做过什么坏事,莫喜桂很是同情她。想想人世间的事情真的是不平等,一样的生命,却不能是一样的命运。一样的活着,有人倍受煎熬、苦不堪言,有人幸福满满、有滋有味。她哀怜道:“唉,想想黄寡妇也是个可怜人,我有时都替她惋惜,一辈子作践自己,只怕是前世的冤孽作祟。”
吴妈不以为然,她对黄丽娅嗤之以鼻,蔑视她道:“也冇能怪别人,我觉得,每个人都有尊严,自己选择的路,自己种下的果子,只有自己去走,自己去呷。”
莫喜桂叹道:“也许她有苦衷,我们冇了解而已。”
田文喜洗完澡出来,看着她们两个聊得果么起劲,又神神秘秘,忍不住问道:“你们在议论什么呢?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吴妈扭转身嘻嘻道:“冇有聊么个,就跟喜儿拉拉家常,让你见笑了。”
莫喜桂鼻子哼一声道:“你呀,管我们聊么个,反正冇聊你就可以了,你一个大男人,就莫来管我们妇道人家东拉西扯的事了。”
田文喜本来想坐下来歇歇,听见妻子这么说,淡然一笑道:“好好好,你们聊你们的,我一个人外面走走去。”
街面上,各家各户有的还在吃晚饭,有的已经坐在家门口谈天论地了。南边街的尽头,有一条小路径直通往两里开外的山坡上,那里是成片的菜园和果树。春天的季节,吹醒了万物,绿遍了田野,到处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景象。空气清新,环境清幽,草木葳蕤,外头踏青悠闲的男女青年三五成群,言笑晏晏。田文喜平时难得出来陶冶性情,此刻徜徉在田野上,欣赏大自然的美丽风光,心中乐乐淘淘。信步往山上的果林走去,远远地发现菜园里有人正在忙碌,仔细一瞧,原来是刘一八。
田文喜喊道:“老刘,果只勤快啊。”
刘一八听到有人跟自己打招呼,急忙抬头观望,见是田医生,乐开了怀。道:“田医生,今晚怎么有空出来散心?”
田文喜开玩笑道:“我知道你在山上的菜地里忙碌,就赶过来看你了嘛。”
刘一八哈哈笑道:“是吗?多谢多谢!”指着脚下政府分给他的一小块自留地,乐道:“地虽小,我也冇能慌着。等下你拿点菜苔回去,再扯点香葱走。”
田文喜摇头道:“你辛辛苦苦种的菜,我怎好意思拿?留着去街上卖,我只是过来跟你聊聊天而已。”
刘一八认真道:“田医生果样讲就见外了,你看我菜园里的白菜苔,每天冇摘冇呷的话就老了。再说,平时里我麻烦你还少了?何况老百姓的自留地里都有菜,挑到街上去卖,冇有几个人买,也卖冇到几个钱。你冇拿就看冇起我刘一八咯。”
田文喜听他这么说,想想也不能负他心意,拱手道:“行,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尝尝你种的菜。”
刘一八欢喜道:“这就对嘛,是老朋友了就莫要讲客气。”马上摘了一大捆白菜苔、红菜苔,又扯了一把香葱,一起捆好放到路边。
田文喜道:“果么多啊,你真是舍得,够我们家吃好几天了。”
刘一八道:“冇多,就一点点。”
“谢谢啦。”田文喜摆龙门阵道:“我记得我们以前曾经约过,夏天的时候专程去青界乘乘凉,聊聊天,看看风景,都好几年了也没能成行。”
刘一八望着田文喜道:“那是的,早几年前就说好了的,要不今年夏天我们约起,再邀一两个人,完成心愿好么?”
田文喜道:“要得要得,我尽量抽时间跟你们一起去。”
刘一八走到一个水沟边,把手洗干净了,道:“关键看你田大医生了,到时候就等你一句话。”
“好,好。”田文喜找到一块干净的茅草地坐下,作古正经道:“老刘,问你一个事,说真话,冇准生气。”
刘一八同样席地而坐,爽朗应道:“嗯,你说。”
这时,太阳只有三尺来高就要下山了,晚霞映照在刘一八那张黑色的脸上,他那块疤痕胎记尤为醒目。田文喜道:“听说昨天下午你跟黄寡妇吵架了,还吵得特别凶,因为么个事?”
刘一八愤恨道:“碰上她那种贱女人简直冇可理喻!我当时去街上办点事,冇凑巧,偏偏对面撞见了她,她身上涂的那个‘香气’啊硬是刺鼻的很,我闻着就想呕,难受的很,意间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她看见了,冇得了啦,发疯了似的找我理论,你说我气冇气?”
田文喜笑道:“原来如此,她肯定认为你吐口水是故意的,是在损她的尊严,是在侮辱她的人格。”
“我哪里想果些?当时根本冇有考虑她的感受倒是真的。”刘一八道:“可她呢真是蛮横理,站在原地就开始骂骂咧咧了。我瞪她几眼,本想冇跟她一般见识,那晓得她那张破嘴冲着我骂得更凶了,我骂她冇赢,又想冇出特别的狠话回击她,就骂了句‘骚婆娘’。她走过来就用手指戳我的鼻梁骨。她以前曾经在你的诊所里戳过我的鼻梁,我当时都忍了,今天又来戳,我还能让她吗?只要她手指挨到我跟前,就打算拗断她的手指。还好,街坊邻居见状,将我们立马拉开了。”
田文喜道:“老刘,凡事要冷静呢,假如你真拗断了她的手指,那可冇是开玩笑的,那后果就严重了,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刘一八道:“我当时在气头上,也冇管果多了。”
田文喜拍拍刘一八的肩膀,忠言相劝道:“老刘,冲动是魔鬼,记住我跟你说的这句话。走,太阳落山了,我们回家吧。”
刘一八赶紧将捆好的小菜递到田文喜的手中,诚心诚意道:“把菜拿走。”
田文喜右手提起来,乐呵呵道:“太感谢了。”
回到家时,吴妈还在跟莫喜桂唠嗑。莫喜桂问道:“哪里得来的?”
田文喜道:“刘一八送的。”
吴妈伸个懒腰,告辞道:“来了果么久,我也该回去了,你们早点休息。”
田文喜道:“还早呢,再坐一会嘛,你们继续聊你们女人的事,我冇听就是。”
吴妈道:“田医生真是风趣,我明天再找喜儿聊。”说罢,转身出去了。
晚上,两夫妻躺在床上,感觉家里空荡荡了。莫春江、香妹几在的时候,家里闹腾腾的,热闹许多。现在没有他们两个在,家虽然安静了,反倒有些不习惯。特别是莫喜桂,一下子睡不着了。她心思细腻,想了很多很多,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烦恼,也许明白自己某些方面做得不太到位,心情很沉重吧,良心过意不去吧。至于哪里有,一时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她思绪纷乱,彻底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