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子华想起一个事来,问儿子道:“鹤子,听说又要抓壮丁了,是冇是?”
汤时鹤道:“嗲,您听谁讲的?”
汤子华道:“我跟昆少爷是伙计,亲如弟兄,年前我送了三条草鱼给他,希望他关照你。他说你已在乡公所当差,以后抽丁的事,我们家冇用抽了。我琢磨着,可能要抓壮丁了,否则,昆少爷是冇会跟我讲果种话的。”
汤时鹤道:“嗲,眼下时局冇稳,听说共产党解放军已占领北平和天津,北方战局吃紧,国军需要补充兵员上前线。”
“鹤子,具体么个时候抓壮丁,你知道么?”汤子华问。
“应该过了十五就开始。”汤时鹤答道。
“鹤子,我们家真冇会抽吧?”李华云很是着急。
“妈,您放心,我们家冇会,但院子里的其它人就难说了。”汤时鹤宽慰母亲心后,又道:“现在是保密阶段,大家千万冇能讲,走漏了风声,担当冇起。”
汤子华交待道:“好啦,今天的话谁也不许说出去,大家嘴巴都管严点。”
正月十七下午,汤时鹤从乡公所回来,告诉父母,昆少爷明天一大早去县党部开会,安排自己跟班,出差五天。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正月十九,天气聚变,雨水夹杂着冰雹下个不停,雨雪打在人的脸上,隐隐作痛。突然,走鸭坪来了一帮民团的人,都扛着枪,其中两人守住通往外面的路口,其他人则进到院子里挨家挨户敲门。
汤时玉正准备去庵堂的教室里等娃娃们报名开学,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声音,料到是民团抓壮丁来了,对妻子道:“金花,没事的话,千万莫出去。”
夏金花问道:“外面乱哄哄的,是么个事?难道又闹土匪了吗?”
汤时玉道:“不是土匪,好象是民团进村抓壮丁来了。”
夏金花害怕道:“那你慢点走啊,万一他们把你抓了怎么办?”
汤时玉宽慰妻子道:“放心吧,我们家冇用抽丁了。”
李华云跑出来观望,汤子华喊道:“老太婆,你回屋吧,莫看果些热闹了。”
就在这时,一个胖墩墩的人带着两个民团从前面走过来,对李华云道:“哟,您啦嘎是鹤子他妈吧?”
“是的,我是的,果么冷的天,梁保长辛苦!”李华云笑吟吟答道。
“那是鹤子他弟弟吧?准备去哪里?”梁保长指着汤时玉问。
“是的,我儿子是代课老师,准备去学校,今天学生报名。”李华云道。
“哦,我晓得了。”梁保长高声叫道:“玉老师,你有兴趣去当兵么?部队可是缺少你这样的文化人啰。”
这一声问,把个李华云吓得够呛,心里嘀咕,好你个梁保长,明明晓得我家冇用抽丁,还来引诱我家玉子,你安的么个心啦?真是坏透顶了。又不便得罪于他,只好赔着笑脸道:“梁保长,你就莫拿我家玉子开玩笑了,他那个文弱彬彬的样子,当得了兵?”
梁保长笑道:“您啦嘎莫当真,我是随便一问,凭着我跟鹤子的感情,这抽丁的事,肯定轮冇到您家玉子嘛。”说完,带领团丁去了晒谷坪。
李华云这才放心,示意儿子可以放心去学校了。
不一会,闻听吴双秀哭道:“梁保长,我家青蛙体弱多病,他上有老下有小,求你行个方便,宽容宽容,放他一马行吗?”
梁保长那容她分说,抓住青蛙去了晒谷坪。
李华云来到晒谷坪,只见梁保长把青蛙控制在民团手中。接着,顺昌、世秀、钱棍子等五人也被民团带到了晒谷坪。梁保长对着乡邻高声叫道:“乡亲们,战线吃紧,党国有难,进村抽丁,送往前线!希望大家为党国出力,踊跃报名!”
李汉玉很不服气道:“梁保长,当兵抽丁也要自愿啊,我们家世秀冇愿意去,你们又何苦抓他呢?”
梁保长道:“你跟麟毛公好福气!一共五个儿,本就该抽个丁,他冇愿意去,你啦嘎换个崽去也行啊。”
世秀想着自己的两个弟弟还不满十八岁,急道:“妈,莫要讲了,我愿意去,您跟爹爹保重好自己的身体,我没事。”
李汉玉听儿子世秀如此说,眼泪汪汪的,不晓得说什么好。
梁保长表扬道:“你啦嘎的觉悟还冇有你儿子高,还是你儿子明事理啊。”
钱棍子的父亲是个瞎子,都叫他宝瞎子,顶着寒冷的风雪也由老伴谌香珠扶着到了晒谷坪。谌香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数落儿子道:“你果个少家教的赌宝棍子,天天只讲打牌,从来冇有个正经事,这下可好,冇用我们父母管你了,捉了你去当壮丁,自然就会有人管你,也该是你呷苦头的时候了。唉,只是苦了你这个瞎子爹和矮子妈,还有你那未过门的媳妇,我们以后是死是活,再也跟你冇有关系了!”言语轻轻巧巧,实则戳人心骨。
钱棍子哭了,望着瞎子爹矮子妈,说不出话来。
宝瞎子哽咽道:“你果个赌宝棍子,平时冇听话,今后我管冇到你了,也懒得管你了,你好自为之吧。”话语酸楚。
梁保长道:“宝瞎子,我也是没办法,我在履行公务,你们两口子莫要怪我。其实,你儿子去部队当兵锻炼一下,兴许会更好,何况,你们家还有个小儿子在家呢,平时有困难,先把未过门的媳妇接过来嘛。”
宝瞎子的小儿子德文还不到十五岁,谌香珠把他藏在家里不让出来。谌香珠的娘家是辰溪龙头庵的,未过门的媳妇是辰溪罗子山的。宝瞎子、谌香珠语了。
青蛙母亲吴双秀还要上前哀求。梁保长瞥了她一眼,根本不予理睬,转向大家宣传道:“抽丁服役,是每个乡民的责任和义务,也是大家尚的光荣。我们第六保共二十个指标,走鸭坪抽五个丁冇多。这五个人,我们都是经过摸底的,也考虑了乡亲们的方方面面,如果哪家冇愿意抽丁,可以,只需交纳三百块现大洋,支援党国前线,就可了事。”
此言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全傻了眼。试想,有哪家能拿得出三百现大洋?青蛙、顺昌见势不妙,转身想逃,被民团的人持枪团团围住。
梁保长道:“莫要跑,你跑得了和尚跑冇了庙!你有能耐,出了溆浦县、出了金鄜乡再跑,那时就不属于我管的范围和职责了。”话毕,交待民团用绳子将五人拴住串好,押解去乡公所。
吴双秀眼看儿子被押去了乡公所,十分助,找到汤子华道:“子华哥,你要帮帮我啊,贤侄在乡公所当差,叫他想想办法呀。”
汤子华摇头道:“鹤子前两天跟昆少爷去了县城,现在都还冇回来,他冇在,我也冇主意啊。”
吴双秀哭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汤子华安慰道:“你莫急,凭着青蛙他们的机灵,肯定能逃回来的。”
吴双秀止住哭声道:“真的吗?他真的能逃回来吗?”
汤子华点头道:“真的,真的,我很了解他们。”
民团白天抓来的壮丁,当日先集中关在乡公所,次日再送往溆浦县城。汤时鹤回来后,才知道顺昌、青松、世秀、世凤、钱棍子五个人已被送往县里了。
一天傍晚,正值汤时鹤当班监守新抓来的壮丁,突然有壮丁喊道:“鹤老弟,鹤老弟。”汤时鹤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单瘦的壮丁走到了铁门边。
“你冇认识我了?我是老屋场的蒋成。”壮丁自我介绍道。
“哦,你也被抽丁了?”
“是的,你走近点,我有话跟你说。”汤时鹤挨近门边,蒋成哽咽起来,哀求道:“鹤老弟,我们是老熟人了,麻烦你救救我,打开铁门放我出去好吗?我永世感恩于你。”
汤时鹤道:“老兄,你冇来这里之前,我还可以想想办法,到了这里,我即使有两个脑袋,也冇敢放你啊!我今天又当班,放你出去的话,我如何交得了差?”
“你就帮帮我吧!我给你下跪了。”说完,蒋成在里面真的跪了下去。
汤时鹤摇头道:“老兄,你跪我也冇用,你起来吧,我实在冇办法,你就莫要为难我了。”说完,立马走开,尽管他也同情,但真的能为力。
“鹤老弟,国民党眼看就要灭亡了,难道你还冇醒悟,就心甘情愿当昆少爷的狗腿子吗?你要我恨你一辈子吗?”离开老远了,汤时鹤还能听见蒋成在里面责难和谩骂。此刻,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别人恨也好不恨也罢,当了这个差,已经身不由己。唉,国民党或许真如蒋成所说,已经兵败如山倒。想想这个世道也真昏暗,如果不是自己在乡公所当差,恐怕弟弟已经被抽壮丁了。
春分时节,温暖的太阳让大地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春天终于有模有样了。
本地风俗,春分一过,开始祭祖挂青,因而随处可见浩浩荡荡的挂青队伍,不时能听到上坟祭祖的鞭炮声。清明节当天,汤子华带着斋粑供品,背着竹筐,扛着锄头,跟往年一样,独自上山给主孤坟挂祭。
三月初的春天,阳光灿烂,白云朵朵,微风荡漾,沁人肺腑。山上,雀鸟啼鸣,绿草如茵,野花盛开,蝴蝶飞舞,别有一番景致。汤子华的心情惬意极了,他每年都乐于做这样的好事,既是善举,也是积德。来到石山寨凤形一处长满青草的孤坟前,他用锄头除草、筑土、修整坟圈,接着挂皮纸、点香、摆供品,最后唠唠叨叨道:“阴间朋友,清明来临,我闲来事,特来给你上坟挂祭,希望你在阴间好好保佑我们阳间的善人。”说完,将一杯白酒洒在地上。
就在此时,忽然蹿出一人,抢走了坟前斋粑。汤子华一惊,抬头看他,原来是野鬼世金。野鬼世金嘿嘿而笑,拿着斋粑狼吞虎咽起来。汤子华喝道:“金娃,我刚摆上,你就抢了呷,就冇怕里面的鬼打你?”
野鬼世金满嘴呷着粑粑,傻笑着摇摇头道:“我……我冇怕,冇怕。”转身飞快离去。这当儿,山脊上跳出一人,闪电般抓住野鬼世金的手道:“看你往哪里逃!”野鬼世金想要挣脱,被对方像老虎钳一样的右手紧紧锁住,立在当地,动弹不得。
那人身材魁梧,手臂粗壮,五十多岁年纪,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身上系着的白色腰带上別了一根长长的烟杆,左手还握着一把锄头。他朝汤子华喊道:“华叔,他偷你么个了?”
汤子华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德杆子你啊,怪冇得好身手!没事,他就偷呷了几个斋祭死人的粑粑,随他去吧。”
德杆子放过野鬼世金后,赞道:“您啦嘎又在积阴德做好事?”
汤子华道:“主坟也总得有人帮忙挂祭嘛,我闲来事,做做好事也行,就当是积点阴德吧。你呢?看样子是上山打野味吧?打到了么?”
德杆子笑道:“野味冇打到,野鬼刚刚抓到一个。好啦,冇跟你聊了,你忙,我先走了。”
汤子华挥挥手后,继续在不同的地方扫墓。下山准备回家时,太阳已经西斜,站在靴子形上面,极目远眺,远远瞧见有两个人影从贞女牌坊那边走来,他一时兴起,躲进了草丛中。
靴子形下面是条大路,路旁有一颗高大的古树,说来也怪,那古树有三条五尺来高的树根露出地面,约碗口来粗,共同支撑起大树。古树底部树心已空,能够遮阳躲雨。
顷刻,那两个人影就过来了,一高一矮,矮的二十八九岁,高的二十二三岁,都特别消瘦。两个人到了古树旁,高个子发话道:“青蛙,仓架树是保佑平安的一棵神树,我们作三个揖,求神树保佑我们以后平平安安,冇再受苦。”矮个子道:“昌叔,您长我一辈,是江湖上的老道行,听您的。”二人给古树作起揖来。作完揖,坐在仓架树旁的石头上,顺昌感概道:“果半个月,我们从沅陵逃出来,走辰溪,过江口,一路乞讨,实在是累,不过总算到家了。”青蛙摸着自己的膝盖道:“我的腿脚都走酸了。”
汤子华躲在草丛里,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没曾想到是他们。见周边人,变换着嗓音突然连打三声“喔喝”,接着右手再抓起一把土沙,往仓架树方向使劲一甩,下面的树叶和草丛立即传来一阵“飒飒”声响。
靴子形整个山上都是坟墓,阴森森的,猛然听见鬼打喊鬼撒沙子,顺昌跟青蛙吓得脸色大变。青蛙胆小,吓得头发竖起来了,囔道:“有鬼!有鬼!”扯腿就跑,顺昌也跟着跑。才跑几步,“喔喝”声再起,沙子更是落在肩膀上。顺昌手一摸,全是尘土,顿时明白了,拉住青蛙道:“莫怕莫怕,我觉得冇对头。”
青蛙腿脚发软,颤抖着问道:“怎么冇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