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仰望着天花板,目光深邃而悠长:“有人说我在思想上跟胡适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我们都为中国在近现代的极度落后而痛心疾首,不同的是,胡适一直在找制度的问题,而我一直在找人性的问题。实际上,很多时候我都想改变思想研究方向,去跟胡适一样,把什么问题都推给制度。因为,对中国人的人性研究得越深,我就越是害怕,恐惧,绝望。当然了,这是在我来到东北之前。”
张学良认真听着。
鲁迅露出一个惨然的苦笑:“我们中国人自诩是一个勤劳勇敢的民族,可是,再勤劳的人经过长时间的懈怠,也会变得懒惰,再勇敢的人经过长时间的安逸,也会变得懦弱。民族特性跟人性几乎是一样的,生活中到处都是这样的人,一开始勤劳勇敢,后来变得懒惰懦弱,并且到死都没有改正过来,甚至就死在了自己的懒惰懦弱上。一个民族会不会也这样?我不敢再深入去思考了。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人,大部分跟阿Q一样,麻木不仁、媚强欺弱、自私自利、愚昧肤浅、好逸恶劳,而上层领导者也令人失望透顶,只会玩弄权术、竭尽全力保住权力以及利用权力这个聚宝盆来以权谋私、中饱私囊。中国人几千年来都是‘上诈下愚’。身为一缸墨水里的一滴墨水,即便自己把自己当成清水,甚至想改变这缸墨水,又能怎么办?很多人都说我是亲日派,因为济南惨案发生时、张将军你当年打第一次和第二次东北战争时,全国舆论清一色声讨日本政府、清一色地支持你,只有我保持沉默,东北战争期间,国内的反日情绪空前高涨,南京上海等地都发生了大规模的抵制日货、焚烧日店、殴打日人的事件,我却说‘在这股排日风暴中,我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中国青年们提一个忠告,那就是日本人并非一无是处,他们有着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即便排斥日本的一切,日本人认真精神的这种药,我们还是必须要买的’,我甚至说过‘日本人是我们的模范,日本人的精神品德都是我们要学习’这种话,并且,我还长期避居在日本友人的家里,跟很多日本人关系友好。是的,我基本上没有骂过日本人,甚至还给日本人说了不少好话,因此很多人说我是亲日派、汉奸文人,说我以前拿着国民政府发的工资骂国民政府,现在拿着北华政府发的高额津贴却又骂北华政府,简直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呵呵,可是,如果我拿了政府的钱就拼命地吹捧政府、美化政府、赞美政府,给政府歌功颂德、摇旗呐喊,那么,这样的我就是正确的了吗?我是尖酸刻薄,但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张将军,你身为国家统帅,如果所有人都在赞美你、讴歌你、称颂你,那么,你是该高兴还是该不安?我认为你该不安,因为所有人都在赞美你,意味着已经没有反对你的声音了,意味着反对你的声音已经被打压下去了,巨大的危险已经在酝酿中了。”
“您说得非常对。”张学良认真地点头。是的,再怎么优秀、再怎么英明神武的领导人,民众支持率都绝不是100%,甚至都不能接近100%,如果真的有一种领导人的民众支持率是100%或接近100%,那事实真相只有一个:这种领导人就是后世金二胖或金三胖的那种,要么靠谎言洗脑手段欺骗人民100%拥护自己要么靠枪炮暴力手段强迫人民100%拥护自己。自己治下有鲁迅这种社会公知一天到晚跟自己唱反调、给自己挑刺找茬,张学良其实很幸福。
鲁迅两眼犹如高烧病人般地在发着光:“今年清明节那天,我带着很多学生在市中心的和平广场上点蜡烛,别人以为我们在祭奠前线阵亡将士,其实我们是在祭奠死难的日本平民。顿时,一大群人把我们骂得体无完肤,郭沫若是骂得最狠的,直接给我扣上一个汉奸大帽子。说我是亲日派、汉奸文人?其实,我内心更多更真实的想法足以让我变成真正的汉奸文人。为什么日军进攻或侵略中国时,我袖手旁观?因为我内心深处甚至有着一个念头,那就是...”鲁迅看着张学良,“希望日本人占领乃至统治中国,但同时,我毕竟还是中国人,仍然割舍不断我的民族归属感,所以我最后就袖手旁观了。”
张学良猛地吃了一惊,他用难以置信的惊愕目光看着鲁迅。
鲁迅微笑道:“这是非常离经叛道、数典忘祖的想法吧?我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同时却又为之迷醉不已。因为中国人实在是太病入膏肓、太无药可救了!张将军,你记得敦煌的莫高窟吗?胡适曾恨铁不成钢地说‘那些祖先留给我们的无价之宝在我们自家人手里却弃之如敝履,在洋人手里却视若珍宝,真是宁可让那些东西都落在西方强盗的手里!’我在中国归属问题上也是一样的。我也对国人恨铁不成钢,无法好好经营祖先遗留给我们的中华河山,还不如落在外国列强的手里!这片大好的中华河山,在外国强盗的统治下说不定要比在中国皇帝的统治下更好!中国人在外国人统治下说不定要比在中国人统治下更能真正像人那样地活着!所以,我在极度的矛盾、极度的迷茫中甚至还希望日本人打进来。现在肯定有人痛骂我的汉奸思想,但过上几十年或一百年,那些骂我的人就会像讴歌蒙古帝国多么强盛、康乾盛世多么伟大一样地讴歌日本人把中国治理得多好多好。和族也会成为继蒙古族、满族之后第三个统治中国的非汉族民族,百十年后,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的历史学家们会把大日本帝国跟元朝、清朝一样一视同仁地记进我们的中华历史里。雍仁,您还记得吧?裕仁天皇的弟弟,他就有过这样的念头,他想让日本人以中华文明分支的身份占领中国,继而迁都北京,建立和朝中国。如果真变成现实,那一百年后的中国历史书就会这样写:唐宋元明清、民国、和朝。我对我们的国人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中感到束手无策,不知道怎么解救,因此可以说是病急乱投医,希望这种毒药般的猛药能够让我们民族彻彻底底地凤凰涅槃、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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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良有些不寒而栗,他斟词酌句地艰难说道:“在异族人的统治下,中国人就会丧失国格和尊严,会成为异族人的奴隶...”
“在中国人的统治下,中国人就有尊严了?甚至连一顿饱饭都吃不起!中国人难道不是中国人的奴隶吗?”鲁迅的语气咄咄逼人,“我不崇拜日本,但确实很羡慕日本自明治维新后的朝气蓬勃。比起蒙古人和满清,日本人其实还是好一点。蒙古灭亡宋朝,满清灭亡明朝,都是野蛮文明战胜先进文明,蒙古和满清,无论文化、思想、科技、经济等方面,都远不如宋朝和明朝,之所以能胜利,靠的只是最原始的蛮力而已。而日本...张将军,你不得不承认,这个国家在第二次东北战争之前确实比我们中国更优秀、更先进、更文明。日本人当然也有野蛮成分在里面,侵略中国肯定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灾难,但是比起蒙古人的屠杀一亿以及满清军队制造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又惨到哪里去?恰恰相反,蒙古人和满清制造的灾难是把汉人从先进文明拖进落后文明的剧痛,而日本人制造的灾难则是把汉人从落后文明带进先进文明的阵痛。看看朝鲜,朝鲜在被日本人灭亡之前,等于是一个缩小的中国,日占期间,朝鲜人虽然死难无数,可必须也要承认,朝鲜的学校数量增长了足足四十多倍,而朝鲜人的识字率从10%增加至70%,朝鲜原先的民众等级制度被取消,朝鲜人在日本人统治下过得比在朝鲜人自己统治下要好得多,这是客观事实。再看看以前的中国吧!最兴旺发达的地方在哪里?在日本人统治的台湾,在英国人统治的香港!都是被外邦侵略和占领的地方!多么令人绝望啊!中国人都不能治理好自己的土地、中国人都不能让中国人过上好日子!”
“台湾同胞一直在抗争...”张学良嗫嚅着嘴唇。
“那是因为台湾人在日本人统治下知道自己不自由。”鲁迅措词如刀地道,“而台湾人在中国人统治下不但不知道自己不自由,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自由。”
张学良哑然,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我认为,我们必须学习先进文明,学习形式分两种,主动和被动。”鲁迅低声道,“主动就是我们自己去学,被动就是我们被征服、被占领后再被迫学习。既然我们一直不主动学,那只能被动去学了。”他看着张学良,“当然,中国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出一个强人统治者,用铁腕手段把民族给带上文明道路。张将军,你就是这样的人。本来,我对中国出这样的人是不抱希望的,沙漠里怎么会长出参天大树?可你真的出现了,然而现在,你却又在把我们民族引领上更加极端的道路,我真的很...很担心啊...日本人的狂妄自大最终引来了灭顶之灾,因为他们认为他们是无敌的,所以他们才狂妄自大,我们呢?我们现在是否也因为我们认为自己是无敌的所以便可以肆无忌惮地狂妄自大?我们中国人是否在重蹈日本人的覆辙?”
张学良默然。他想起后世一部叫《三体》的中国著名科幻小说,书里主要女角色叶文洁因为坎坷悲剧的前半生而产生了厌恶人类、认定人类无法自救、必须要借助人类以外的力量才能拯救人类的念头,因此向太空中发送了地球的位置坐标,最终引来了外星侵略者。其实,鲁迅和叶文洁不是惊人相似吗?叶文洁作为人类的一员,认定人类无法自救,所以把希望放在外星人身上;鲁迅作为中国人的一员,认定中国人无法自救,所以把希望放在外国人身上。
“周先生...”回过神来的张学良开口呼唤,却发现鲁迅已经缓缓闭上了眼睛,溘然长逝,享年六十五岁(比历史上延长了十年)。
在许广平和周海婴的痛哭声中,张学良木然站起身,凝视着这位正式逝去了的“民族魂”,在心里默默致哀和致敬。这时,北华空军通讯处主任黄秉衡少将正好急匆匆赶来:“汉帅!”
“有什么事吗?”张学良脑子有些晕晕沉沉。
“冯总座向您请示,投掷第一批原子弹后,是否再恢复先前的战略大轰炸?”
张学良没有回话,只是默默地站着,黄秉衡也肃立等待着。半晌后,张学良回答道:“暂停三天,所有战略轰炸机用于投掷劝降传单。”
黄秉衡微微一愣,因为北华空军基本上没有投掷过劝降传单,一直在扔炸弹,张学良曾说过“为什么要劝降?我巴不得他们不投降!扔炸弹就可以了!别扔传单!”,此时张学良突然间改变策略,不得不令人微微吃惊。黄秉衡在吃惊后迅速立正并敬礼:“是!立刻去办!”
因为张学良“一念之仁”,所以北华空军才在投掷第一批原子弹后正式展开了劝降活动,否则按照原计划,战略大轰炸会被继续恢复。
“但是!”张学良突然加强语气地又补充道,“日本政府和裕仁如果在三天后还不投降,那空军就按照原计划,把‘南京’和‘731’也扔下去!”
怀着无尽复杂的满腹幽思,张学良回到军委会大楼,继续处理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公务,实际上他有些心不在焉。隐隐间,张学良感到,虽然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了,中日战争也同样到了尾声,但距离自己急流勇退的时候还远得很,自己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处理,国家还未完全走上正轨,太多太多的事情还需要自己去妥善处理好,还需要自己继续发挥“超人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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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建一个万世不拔的煌煌盛世基业,张学良已经做到了,接下来,他还要去巩固、加强、夯实、精雕细琢,确保这个煌煌盛世能够长治久安,能够永远地存续下去,并且要越来越好。因此,张学良的奋斗道路还远没有结束,他仍然任重道远。
迷迷糊糊中,身心俱疲的张学良在不知不觉中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直到天色已蒙蒙亮时,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请进。”被惊醒的张学良一边应答着一边抹抹脸。
门被打开,露出顾维钧的脸。顾维钧是北华政府的“外交部长”(北华政府为防止僭越,所以没有设立正式的外交部,毕竟那是国家中央政府才能设的,北华政府在名义上一直都是国民政府的“分部”),在战争后期,他长期在美国活动,是张学良跟罗斯福会谈的代言人,因为他的杰出表现和重大贡献,辽美才能在最有利于北华的情况下顺利停战,眼下,他已经圆满完成任务,自然回到北华,并且北华此时的“对内外交”更需要他发挥卓越的外交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