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来电话的女人是邢悦的年级主任。一时之间,他不知道她找自己是有什么事要谈。弟弟的成绩一向很好,用不着家里操心。
“周主任,有什么事?”
他将手机夹在耳边,匆匆拧上水瓶。教练的哨声响起,训练场边的学生们像一群受惊的鸽子,哗啦啦涌了过去。太阳挂在主席台的檐角,金灿灿铺洒在操场上。
女人的声音迟疑了几秒,缓缓道:“邢悦今天下午没来学校上课,也没有请假记录,我想请问,这是什么情况?”
她对他们家的困难颇为了解,平时也对邢悦多有照顾。对优等生的偏爱是人人都有的,记过之前总要了解一下情况。
邢泽被水呛住,猛烈地咳嗽几声。队友跑过身边,拍了他的肩膀:“干嘛呢,快点集合!”
“我弟弟逃课?”他的眉头拧了起来,嗓音不自觉放大,“不可能,主任你是不是弄了?”
转念一想,自己最近不住在家里,还拿集训的谎话搪塞邢悦,顿时又短了气焰。万一是生病了呢?这当哥的没尽到责任,心里总归有点儿内疚。
“几节自习,倒没有逃课的性质那么严重,”女人安抚性地回答,“如果你能联系上他,麻烦让他明天来我办公室一趟。最近他的学习状态,我看有些不对劲,要和他谈谈。”
邢泽只得站起身,收拾长凳上的毛巾和外套,去和教练请假。
他完全可以想象出阮临舟那张漂亮脸蛋由于发现他彻夜不归而被冰原覆盖的神情。
住在一起没多久,大摩擦偶有,小摩擦不断,这段扭曲的关系充斥着上下级式的压迫和淫威,经受不起一点刺激。
挂断主任的电话,他骑车回家,临上楼之前,从小店里买了碗热粥提上去。
楼道的灯坏了,跺脚也不亮。家里没人,邢泽把粥碗放在桌上,皱着眉往屋里走。
房子很小,只有六十平,一厅一卫,邢悦的卧房是从阳台旁边隔开的,采光好,方便看书。
他走到门边,试探地敲了一下,喊声:“小悦?”
门板在手下应声滑开。书桌上的练习册规整地码放在一起,屋内空一人。
他摸出手机,给邢悦打去电话。
一阵漫长的忙音过后,对面终于传来声音:“哥?”
“你人在哪呢?”他放松嗓音,尽量问得自然而和平。
话筒里传来细小的呼吸,几乎不假思索地,邢悦低声说:“我在家里,怎么了?”
邢泽沉默片刻,说:“没事,本来想回来取个东西。今天有点不方便,改天吧。”
“等等……”邢悦还要追问,电话已经毫不留情地挂断了。
他在厕所磨蹭了好一会儿,强装镇定地走出去。穿过隔音门,包厢里的音乐鼓点瞬间放大,程方柏热情地贴上来:“干嘛去了?”
“接个电话。”他极力维持表情的正常。逃课是他从未做过的,要不是程方柏反复怂恿,他不会跟着他们过来,“我该走了。”
“这才到多久?等到十二点,夜场表演才精彩呢。”程方柏面色不虞,揽着他的肩膀,把他往沙发上带,“刚来你就说走,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他的凶相只维持了几秒,就扑哧一声笑了,露出俏皮的虎牙,松开手耸了耸肩:“逗你玩儿的。知道你是好学生,头回来,不适应吧。”
想到刚才那通电话,邢悦的心里难免有些不安。
他望向程方柏的眼睛,只微微犹豫了一瞬间,就换上笑容,好声好气地说:“别生气,我不急着走。”
他就读的这所市重点高中,分国际部和高中部。很多富家子弟只需花天酒地混混日子,便会出国继续学业。程方柏这样的天之骄子,疑正是其中之一。
所见的一切都很新鲜。仅凭借他自己的能力,要凭努力接触到这种阶层,简直是天方夜谭的事情。
这样的机会,若是过,就太可惜了。
一个端酒盘的服务生从旁边走过,邢悦不小心撞到那人胳膊。酒水泼出少许,浸湿了他的衬衣。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程方柏倒先大发雷霆:“死瞎子,走路不会看着路!?”
那服务员连连道歉,掏出手帕擦邢悦的衣服。程方柏一把将他推开:“妈的,还敢乱碰?把地搞得那么脏,给我舔干净!”
周围立即响起哄笑,那服务员为难地说:“客人,这不合规矩……”
程方柏从钱包里抽出十几张钞票,甩在他脸上,那人立马跪在地上捡起来,忙不迭地塞进衣领里:“谢谢程少,谢谢程少。”
说着竟真的俯下脑袋,伸出舌头舔舐肮脏的地板。
“这样好吗?”邢悦露出和众人一致的笑意,短暂吃惊过后,低声问道。
“有什么不好?这些废物就是靠这些手段赚钱的,让老子高兴了,一晚上能赚的比一年还多,全都求之不得!”程方柏嗤笑一声,脚下踢了踢那服务生的肩膀,“说话!是不是啊?”
那服务生一脸的逆来顺受:“是是,程少说得是。”
“听见了?”程方柏转过脸,表情玩味,“你给他机会赚钱,他还要回头谢你。这种人真他妈的下贱。”
邢悦报以一笑,打量那服务生起伏的腰臀,伸长的舌头,手指间刺眼的红钞。那在地上蠕动的姿势,简直像一只蛆虫,恶心又可笑。
他心里的一点内疚,便在此刻欣然烟消云散了。
身边有人递给他香烟,他顺从地接过,抽烟的动作很生涩,努力压制着喉咙里的痒意,好不叫人看出他是生手。
程方柏没正形地靠进沙发里,抬了抬眼皮:“会喝酒吗?”
邢悦的脸颊因兴奋染上酡红,视线在淡淡的雾气里飘动。尼古丁的味道蔓延开来。
渺小卑微地活了那么多年,以仰视姿态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第一次对金钱和权利浅尝辄止,他仍然意犹未尽。
“来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