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华敲了敲书房的门,里面的声音暂停片刻,又低语几句,才道:“进来。”
秋明辉将刚关上屏幕的手机轻轻放到桌上。
手机下压着的纸张上写着潦草的算式过程,走近的郭世华只一眼便有了兴趣。
"这是什么?"他凑近了些,字迹的主人显然也对这许久不碰的方程式有些陌生,旁边潦草涂去了好几个画的曲线。
保姆端来两杯茶,秋明辉抬眼看着郭世华侧身和她道谢,悠悠答道:"当了回老师,教小朋友做题。"
郭世华刚抿进嘴里的茶顿时就给他呛住了。
"咳咳,我说明辉,秋天才那么点大,你就教她这些?”他露出不赞同的表情,“虽然国内教育竞争是比外面激烈,但你要入乡随俗可不能走这个思路。"
秋明辉哭笑不得:"谁和你说是教秋天了。"
"那会是谁?"郭世华更惊讶了,可没等他继续盘问,秋明辉便将话题转移到他自己身上:"你喝酒了?看来心情不。"
提到今晚的事,郭世华瞬间就将什么习题给丢九霄云外去了。
他掩不住喜色地说道:"当然,今晚的庆功宴老爷子还特意打了视频电话过来,嘴上说我不知轻重,但那脸啊,红光满面,就差没像小时候那样把我举起来转圈了。”
秋明辉叮嘱:"事情没完全结束,你还需要谨慎点。"
谁也没想到让这样一个富饶城市的高官倒台如此简单,郭世华刚来便交出这样一份成绩,既替某些人扳倒了政敌,也同时成为了他们眼中盯防的对象。
郭世华自然清楚有些事情靠的就是机缘巧合,于是笑着应和了几句。
"说起来,拔萝卜带泥,这萝卜根拴着的可不是小小的泥巴块,下面部门的人都说这一个月来的业绩能顶得上过去一年——进去的帮派老大,大大小小的,都能在里面组个球队了。"
秋明辉想起了一个人,放下茶杯的手一顿:"都判了?"
郭世华说:"早判完了,多的期,最少也得七年。"
"喔。"秋明辉淡色的眼眸微眯,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支起下巴的一侧:"那个成语怎么说的?罪有应得……"
明明里头有和自己合作过的,知道对方进去不过是为了换取更长久的自由,但想到某人在进去前还不忘护食地给自己下马威,此刻他心里不由浮起了些微妙的愉悦。
郭世华看着表哥勾起的唇角,不明所以。
因为来前喝了些小酒,郭世华此刻说话便变得絮絮叨叨,他又从陈家聊到了李栗,而在提起李栗时他的视线略过了压在秋明辉手机下的纸张,郭世华突然明白了过来,诧异地问:"你今晚教的小朋友,不会就是他吧。"
秋明辉没有否认,而是稍稍抬起单边的眉梢,静候对方接下来的话。
"那孩子和你是什么关系?"郭世华先是惊奇,随后揶揄道,"又是帮他请律师又是亲自辅导作业,怎么和亲儿子似的上心。"
秋明辉失笑:"这其间的关系,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是,救命的恩情。"
郭世华认真了,双手交叠着放在桌上,疑惑地伸着脖子打量他,"可是有些事值得您忙前忙后地照顾吗?"
电光火石之间,过去家族里关于这个表哥的流言蜚语从郭世华的记忆深处翻出,正当他探究的眼神逐渐浮出愕时,秋明辉突然开口:"你别想多了。"
秋明辉垂眼喝了口茶,瓷杯里的茶汤晃晃悠悠地移开优雅的薄唇,同时也逐渐映出他有些心不在焉的面容。
"只是觉得那个孩子……"
偏棕的纤长睫毛下,秋明辉如茶水般淡渺的眼珠被书桌上台灯的灯光镶上一层浅浅的金色。
"很像一位故人。"
或许他生来就显淡漠的双瞳,总是会下意识追寻那些总能聚集起浓烈情感的眼睛。
黑曜石一般,浓墨重彩的轻轻一点,单是望着便要人心头发颤,舍不得移开目光。
天似乎亮得比往常都要早,阳光照在眼皮上,窗外还难得有了叽叽喳喳的鸟叫。
李栗缓缓睁开眼,刚想动,脖子便传来剧烈的酸疼,他才想起自己昨晚竟就直接趴桌子上睡着了。
被枕了一夜的手臂在他抬起头的瞬间便从胳膊根麻痹到了指尖,僵硬的腰慢慢消化着久坐的疼痛,李栗呆呆望着对面屋顶上站着的几只麻雀,好一会儿才慢慢从椅子上下来。
出门时,门外空空荡荡,自从老街改头换面,新来的商户没几户能早开门的,李栗背着书包独自往外走,隔着大老远,倒是能见到街口外的马路上逐渐热闹起来的行人和车辆。
他犹豫了一路,最后还是在街口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对面的围墙里传来晨会课的铃声,才慌慌张张地往学校里跑。
李栗最后还是没能赶上晨会,他又不想冒着被点名的危险溜进班级队伍,便呆在座位上。
待班上都没人了他才从位子上起来,弯腰去看隔壁曲嘉烨的课桌肚,里面整齐地摆着几本课本,除此之外文具笔袋和他平常总要用到的水杯都不在。
正纳闷着,脑袋边上便传来轻轻咔哒一声。
曲嘉烨把水杯放到课桌上,肩膀一歪,书包便顺着滑倒他胳膊上。
“栗子……”他有些紧张地低头与李栗四目相对,李栗弯着腰,此刻便有些滑稽地向上偏着脑袋,把他惴惴不安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曲嘉烨总是这样,明明有时是他过分了,也能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
李栗收回视线,起身时不小心瞄过那厮的校裤,顿时感觉屁股又隐隐作痛。
"你迟到了。"他微微仰着脸,轻咳一声。
他总觉得曲嘉烨似乎又长高了点。
"嗯,"曲嘉烨望着他,"我迟到了。"
好像当还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不管在见到他前内心独自煎熬了多久,当你真正看见他的脸蛋、听到他熟悉的声线时,委屈也好抱怨也好,便都烟消云散了。
那一瞬间,李栗几乎就要决定当作一切都事发生。
他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嘀咕道:“等等,先让你看看我的作业。"
李栗低头翻着作业本的页码,曲嘉烨就静静站在旁边看他睫毛和脸颊轮廓上的光辉。
“你看,全都是我自己做的——”李栗把几科作业本排齐了,就邀赏似的将他们捧起来。
仰头便看见曲嘉烨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于是他笑了:"这么看我干嘛,又不是没见过。"
"就是……两天没看到你了。"曲嘉烨鼻尖微红,"有点想你。"
李栗心头发紧,不知怎么的,他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这样啊。"他讪讪道。
孟群已经转学离开的消息不出一上午,便传得人尽皆知。
前桌转过头来问李栗时,他显然有些走神,捏着圆珠笔的手意识地按着笔帽,咔哒咔哒的,前桌见他不回答,便以为他是在为孟群的离开而感到难过,于是他沉痛地拍了拍李栗的肩膀然后转回身子,众意尽在不言中。
李栗并不觉得难过,只是刚听到消息时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对上了旁边曲嘉烨略带紧张的视线,于是扯起嘴角朝人笑了笑,然后又回过头,沉默地支着下巴,盯着前桌有些油的后脑勺发呆。
那家伙就这么走了,一阵风似的。他出神地想。那天晚上发生的,到底是现实,还是只是一场噩梦。
他还隐约记得孟群对自己落泪的样子,可此时恍然间,他就分不清到底是孟群的眼泪,还是自己的了。
放学后,李栗和曲嘉烨和往常一样并肩离开了天中的大门。
周围也依旧人声喧嚷,有熟悉的同学侧身和曲嘉烨告别,门卫室的保安照样挺着肚子背着手在边上站岗。
好像一切都与过去没什么两样,但一路话的两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那,我先回去了。"过了斑马线,李栗小声说道,不经意地看了眼旁边接送学生的人群。
曲嘉烨却拍了下他的书包:"我送你。"
李栗一愣,忍不住又看了眼曲嘉烨身侧的人群。
中午时分,太阳很盛大,路边上常绿阔叶植被的枝桠将落在地上的阳光分割成不规则的碎块,零零碎碎地框住了些属于早春的暖意。
李栗低头看着自己和曲嘉烨并排走着的影子,就像旁边许多结伴回家的男生那样,不疏远,也不亲昵。
快走到老街时,他抿了下有些起皮的上嘴唇:"嘉烨。"
"嗯?"
影子终于又凑近了些。
"你妈妈……知道我们的关系了吧。"
影子迟迟没有回答,沉默地挨着自己的肩膀。
老街到了,他们往里走了几步,便站定。李栗往后稍稍一退,抬起头便看见曲嘉烨笑容牵强地望着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曲嘉烨原本以为李栗只是怀疑,却见他直直望着自己,在明媚的日光下,他墨水洗过似的眼睛分为澄澈,竟让他哽住了声音,对视半晌,有些招架不住地垂下头:"她找过你了?"
李栗最后还是没有告诉曲嘉烨,那天自己不小心替他接了一通电话,也阴差阳地得知了他们彼此间的距离。
和感情关的距离,是更为现实的,残忍但直观的差距。
"没有,我瞎猜的。"
李栗上前勾住了曲嘉烨的肩膀,哥俩好似的,胳膊一使力,曲嘉烨没个防备,便往前趔趄了下。
两人逐渐回到了过去自然的相处状态。
可他们彼此间都心照不宣地藏了种预感,那种预感像迷雾里潜伏的怪兽,它暂时藏起了獠牙,正静静地监视着他们。
这样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下,能呆在一起的每一天都似乎是偷来的,随时都能被收走。
开学后第一次月考,李栗领着进步两名的成绩单站在老师办公室里,破天荒地被人好一顿夸。
李栗走出办公室时脚步都有些飘了,他迫不及待地回到教室,曲嘉烨的座位上却没见着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