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对，秀一那边的事情不处理完，景光君是不可能把高明先生的信息暴露给他的。”
——要是那些犯罪分子可以被全部抓住就好了。
——要是他能、以他个人的能力做一点什么就好了。
在意识到这个念头的时候，柚木晃生自己也有些惊奇。他以前绝不会想到这样听起来又冒进又突然的选项，但这或许是人类会有的——保护自己的恋人的想法。
——如果我能够独自出门就好了。
一点奇妙的心情涌上来。
——这样的话，我把自己推入网络的世界……在松尾说的那个人工智能出现之前，数据世界里不会有人能抵抗我的侵入。我可以轻松拿到秀一、零君和景光君需要的东西。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在做出一个选择。
＊
在这一天的晚上，柚木晃生独自一个人沉浸入梦境之中。
熟悉的场景卡，熟悉的恋人。他把衣服穿好，又把诸伏高明身上的镣铐解开。
而诸伏高明望着看起来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的柚木，温和地询问：“柚木——你看起来需要什么帮助。”
“……嗯。”柚木揪着他的衣角，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有点害怕，但还是逼迫自己仰起头，认真地请求，“我想……试试看，外面的世界。”
并不是“我总要学会出去”这样带着点被迫心理的念头，而是真正出于自己的意志而做下的决定。
带着点胆怯、带着点畏惧的——甚至在说出口的时候声音也带了点颤抖。对于柚木晃生而言，突破自我实在是一件又可怕又困难的事情。
但他想这样做。
他甚至记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只是某个概念持续不断地停留在他的心里，告诉他一定要去尝试、要抓住一切的机会……
——而这张结局卡的位置是拟真室，是很合适的地方；高明先生对他来说这样重要、是他可以依赖的对象。
他投过来的眼神带着信赖和祈求，而被注视着的长野县警失笑。
他设想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但他并不想逼迫柚木晃生。或许能正常地和外界交流才是心理健康的表现，可一个人的选择总应该交由他自身来做。
所以，哪怕诸伏高明希望能在这件事上帮到柚木晃生、哪怕他试探过几次觉得柚木可以慢慢地尝试……他也没有去推进这个选项。
——柚木晃生是个人类。当然，他有些特别……但诸伏高明会确保他所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发自内心的。
“我很高兴。”他愉快地说，低下头时看过来的目光里带着鼓励，“你愿意做出这个努力，以及，你愿意在这件事上依赖我。”
他思索了片刻，然后温和地建议。
“我们先从开放式的阳台开始尝试？”
＊
柚木晃生不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开放式阳台。但在这个时候，他不记得自己和赤井秀一相处的一切经历。
所以他带着点犹疑地抓着诸伏高明的手，以有些谨慎的目光打量着视觉中被一点点改变的房间。
是二层楼的公寓，阳台的围栏外侧没有墙体和玻璃窗，是可以轻松探出头去的结构设计。
诸伏高明模拟了夜晚的状态。温柔的月光从斜角的位置洒落下来，而柚木发现自己和诸伏高明站在阳台内侧的客厅里，只要拉开玻璃移门，就能走到有室外空气的地方。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脚步沉重起来，身体也沉重起来。拖鞋底下像是突然被涂抹了强力胶水，连轻轻地挪动一下都很困难。柚木忍不住更用力地抓住诸伏高明，仿佛期望他能推自己一把——但他的恋人只是温和地注视着他、耐心地等待着他。
——那是外面的世界。哪怕是虚假的……那也是、接近室外的地方。
玻璃的移门宛如怪兽的巨口。只要通过这里，危险就会所不在。安全的世界、危险的世界——就像是一条可怕的分割线，他不敢主动向前。
“高明先生……”
脱口喊出来的时候，柚木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甚至在发抖。
但喊出来称呼的同时，他突然就感觉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这样喊我吧。
诸伏高明曾经这样说过。而他也逐渐养成了习惯。这个称呼听起来有些拘谨，但——他很喜欢、诸伏高明也很喜欢。每次喊出来都仿佛口齿间含着温柔的情意，简单的称谓成为了可以传达各种意思的通关密码。
而现在也一样。
——就像是从这个称呼中汲取到了力量一样。他突然又站直了身体。
这是很简单的动作。诸伏高明模拟出来的房间的玻璃移门是侧拉式的，只需要抓住门把手向侧面稍微用一点力，通往阳台的道路就呈现出来。
——而与此同时，被模拟出来的、微热的空气吹拂在柚木的脸上。
他发了三秒钟的呆，然后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了一步。
——然后是又一步。
恐惧和期待并行，他的心脏跳动得这样快速，几乎像是身体尖叫着想要他停下来。
但他还是慢慢地走到了阳台门口，然后——
肺部的空气仿佛在这个时候被抽干了，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屏住呼吸的状态。
——微醺的、温暖的空气。
是夏季的夜晚，是宁静的夜空。
跨出去的那条腿发软，然后弯曲——柚木感觉支撑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在远离，某种眩晕开始袭击他的大脑——他颤抖着呼吸、呼吸、呼吸……
然后一双手臂把他揽入怀抱中。
“柚木君。”诸伏高明的声音沉稳而可靠，“你在过呼吸。”
“……”
柚木晃生没有回答。
他有些恍惚地意识到诸伏高明的声音听起来那样遥远，仿佛带着点奇怪的回声一样遥远——而他的指尖、手掌并脚和小腿都在发麻。
……二氧化碳的浓度太低了。
——他正处于、呼吸性碱中毒的状况——需要——
一只塑料袋被盖在他的嘴唇上。
柚木剧烈地喘息着。他的手和脚都还在发麻，但诸伏高明牢牢地控制住了他。口腔和鼻腔排出的二氧化碳被重新摄入体内，他近乎空茫地感受着这——新奇……又或者说，久违了的过度换气症状。
——外面真的很可怕。
身体在喃喃地叙述着这一点。
这是梦境、这是场景卡内。这不是他的身体……但这是他的意识。
哪怕是普通人、闭塞了太久也会对外界产生恐惧之心——而柚木甚至还有这样严重的心理病症。
他的恐惧这样正常，他想要退缩也理所当然。
属于非人类的部分非常迅速地确认了他应该做的事情——既然感到恐惧、既然身体产生了反应，他就应该退却。
但很奇怪的，身体违背了意志。
柚木甚至自己也法理解自己的行动。但他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诸伏高明身上的衣服，又颤抖着、踉跄着往外面走了半步。
＊
诸伏高明能感觉到柚木晃生在发抖。
恐惧、应激……第一次过呼吸过去之后，他的恋人几乎瘫软在了他的怀里——但在片刻之后，那双有些空茫的眼睛里有闪烁起一点光彩。
然后柚木晃生又往外走出去了半步。
诸伏高明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用手臂环住这次腿软得完全站不住的柚木晃生，静静地等待他自己适应过来。
拟真室完美地模拟出了他记忆中的景象。夏日的夜晚，长野的阳台上能听到虫儿鸣叫的声音，一声又一声的，听不出来是趴在阳台外的树上、还是更远的街道绿化中。
柚木晃生仿佛这半步跨出去之后连大脑都不会运转了。他呆呆地靠在诸伏高明的怀里，甚至意识不到过去了多少时间。
然后，最先回来的感官是听觉。
轻柔的风吹过、带来虫叫的声音，树叶沙沙地响动着，时不时有一两声清脆的鸟叫。
然后是触觉和嗅觉。
他混乱地摸索着诸伏高明的衣服，几乎要把自己整个人都挂在诸伏高明的身上那样、又仰起头。
——在这个瞬间，他感觉自己眼前朦胧的那一层纱被掀开了。
月光温柔而皎洁地笼罩下来，他几乎以为自己面前的诸伏高明在发光。
他牵动了一下嘴角，像是想要笑，但只发出一声带着点抽噎的、含混的声音。
“别害怕。”他听到诸伏高明沉静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我在。”
然后他突然就找回了自己的声带。
“……高明先生。”
第一声叫出来之后，喉咙也变得顺畅许多。柚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继续一遍又一遍地叫这个称呼……而诸伏高明的手环在他的背后，轻轻地拍打、抚摸他的脊背，让自己怀里有些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柚木晃生才终于彻底地冷静下来。
他被诸伏高明抱在怀里，只能稍微转动脑袋看看周围的东西。阳台之外的景色就是街道，这倒没什么可怕的，但仰起头能看到天空对他来说也就是有些吓人的感觉。所以他只瞥了一眼，就又把眼神收了回来。
……好没用啊，柚木晃生。
然而在忍不住自我贬低的时候，诸伏高明仿佛察觉了他的心思那样，侧过头，将一个温柔的亲吻印在他的脸颊上。
“做得很好。”他的恋人温和地称赞他，“柚木君第一次这样尝试——非常了不起，做得很好。”
“……真的吗？”
柚木小声确认。
“是。”诸伏高明的声音沉稳而肯定，“很好。”
他这么说，柚木晃生轻易地就相信了。
——那真是太好了。
——我有迈出第一步……做得很好。
——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