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儒深发现了余筱雨态度的变化,它就像在养一只雀鸟,起初鸟儿怕它、惧它,好不容易鸟儿胆子大了,敢站在它掌心了,这怎么能让它不开心呢。
余筱雨看不见顾儒深的表情,只能从它的声音里揣测它情绪。
理所当然地,余筱雨不会知道,那说话语气声调都没有太大的老房子很轻柔很霸道地靠着她,靠着靠着,偷偷地把她整个人吞没了。
她只觉得这太阳把院子照得发亮,却并不炎热。
顾儒深的故事要追溯到约百年之前。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那是一个人鬼同行的年代。富裕的依旧富裕,贫穷的更加贫穷。
顾家本是做粮食生意的,后来又到军火方面分了一杯羹。原本这里有许多个大大小小镇子村落,顾家是这一片地方有名的大家族。
在那时,顾儒深附近一连几座山都是属于顾家的。
顾家没能风光太久。
战线拉长,很突然就打到了顾家所在的镇子。顾家的一片豪华屋宅,连同祠堂一起,都毁于炮火中。顾家分裂成好几部分,几个小叔拖家带口跑了。当时顾家大哥顾丰也想走,但没料想,他的妻子要临盆了。
紧急之下,顾丰想起来他在这山上还有一处小宅子,便遣散妾室,带着正妻和两个儿子躲到了山上。
这座山树木茂盛,山路崎岖,不熟悉路的外人容易在林间迷路。常有山精树妖出没,顾丰在宅院四周贴了符咒,养了一条黑狗,在房间里挂上辟邪的干草。
其实没用。
都是顾儒深把那些恶意挡了出去。
也许是这片山林有某种诡异的力量,也许是新生命带来的旺盛生命力,宅子慢慢生出了自己的意识。
这时候它还没有名字,只有十几岁少年的心智,还称不上一声“老宅”,既不稳重,也没耐心。
它很自由。
没有形体,它能到处跑,去见人间的悲欢离合,看战乱的炮火里的人性百态。
“……我曾经遇到过一对老夫妻,他们在逃难,但是他们——”顾儒深突然停下了。
——但是他们很恩爱,没有互相怪罪,也没有抛弃彼此。他们与儿女走散了,就互相扶持着,一边逃亡一边打听亲人的消息。他们吃过苦,受过伤,意见不同的时候吵过架,年纪大了和好时还是会脸红。日子很苦,安定很远,可是他和她对视的时候还是会很单纯地笑。
那个疯疯癫癫的道士就告诉它:“那是时光沉淀后的爱情。”
就是冥冥中灵光一闪,顾儒深终于明白这两天困惑它的复杂情感是什么了。它很慌乱,有一只肥兔子,一条离了水的鱼,或者咆哮的野猪,随便什么东西吧!反正就在它心里乱跳乱蹦。
啊,顾儒深茫然地想,我有心吗?
一百多岁,在妖怪里也算大妖怪了,在“灵”里也算有点资历了。顾儒深被封印在这里,太久的沉睡,已经不知道外界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了。现在它很想很想跑出去,就像年幼时一样,跑出去,然后找个妖怪,问它,这是爱情吗?
我是喜欢上了她吗?
余筱雨见顾儒深久久不语,担心问道:“你怎么了?”
这老宅总是走神发呆,是哪里坏了吗?余筱雨忧愁地想。
于是顾儒深继续说下去,把自己的激动和疑惑暂且放到一边。
顾儒深在外出时认识了一个道士。
那个道士被枪崩过脑袋,命大,没死,被救活后就疯疯癫癫的,对他的师兄师弟说自己能看到幽灵啊,魂魄啊,这一类没有形体的灵物。
他的师兄师弟都不太相信他。
幽灵魂魄自然是存在的,但一般不会对人造成伤害。就算有了作乱的恶灵死魂,那也轮不到他们几个小道士来管。
“瑜恭啊。”他的师兄劝他,道,“你就当看不见吧。”
瑜恭道士没法子当看不见,他大笑起来,道:“哈哈哈哈,师兄!你是不知道,那灵就在你身旁站着哩!吓人!哈人!”
瑜恭道士没有撒谎,当时顾儒深就在那里看热闹。
师兄是看不见顾儒深的,他不信瑜恭道士的话,但没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总还是恐惧的。
顾儒深在夜晚的到来前回到了本体。
它看热闹看得开心,觉得人类真是有趣极了,突然就起了观察这几个顾家人的念头。
于是第二天它没出去,巧了,就让它撞见了顾家大少爷的恋情。
顾丰虽是逃难来到这里的,但没忘记带来几个下人。
在宅子里不能出去,没事干,闲的,顾家大少爷就和其中一个女婢看对眼了。
顾儒深当时还理解不了两人的感情,他作弄这对幽会的小情侣。当他俩偷偷躲在屋后咬耳朵说亲密话时,就让风把石子吹动,突然地很快地滚落到池水里,发出“哗”的一声巨响。那一瞬间,金色的红色的鱼儿吓得搅浑池水,大少爷与女婢也“刷”地一下分开了。过那么几秒钟,等这两个人发现没有人靠近他们,就对视一眼,笑着,脸红着,女婢轻轻把头靠在大少爷的胸口。
如果大少爷没被困在这里,他应该在学堂,不可能和一个地位低贱的女婢交往;如果大少爷好好听他爹的教诲,就会和那些门当户对的小姐相处,决计轮不到这个女婢的;如果恰巧这个女婢的兄长到了娶妻的年纪,那她就会被嫁给某个彩礼丰厚的人家,不可能留在这院子里干活赚钱的;如果战乱结束了,大少爷可以离开这个院子了,可能他俩曾期许过的婚娶就要有人违背誓言了;如果……
可是这个世界没那么多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