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了。
哪怕闭上眼,林野都能感觉前方火光的摇曳。成百上千的村民和十几个虚弱不堪的狼猎,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只是就连林野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昨日还对自己好言相向的村民,一片其乐融融的村庄,突然就会变成这番充斥背叛和战争的炼狱场景?
明明,每个种族都已经能看到各自和平的未来了。又何至于此?
包围渐渐收拢,事到如今,这些喊打喊杀的村民对他们到底还是忌惮的,一步步小心谨慎,手中的武器却自始至终都未放下——
就像他们初到的那夜。而为首的,依旧是那个人类首领,高声道,
“大家都看到了!是他们先动手杀了我们的孩子!我说过了,他们和吸血鬼一样的…不,比吸血鬼还要凶残,他们就是野兽!”
咚。
又是一声石子落地。一颗,两颗…那些躲在勇士后的妇女孩童们便执起了所有他们能看见的物件,从一个人开始,到一群人,尽数携物朝他们砸来。
一颗不疼,但如果是十几颗,几十颗,甚至上百颗呢?会血肉模糊吧。
思及此,林野不由笑了声。身体像副强弩之末,只是他不想蹲坐下来,就像他不想在这些人类面前低人一等一样。
“…为什么?你们就不怕,吸血鬼再度来犯吗?”
林野没理会额角流下的血,望向为首男人的目光还是一样的冷然。
“吸血鬼不是都被杀完了吗?况且,你们本就和他们一样的!没了吸血鬼对你们的限制,我们再不动手,先对我们动手的就是你!”
…
谬论。林野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怒到了极致,到现在他只想笑。
目光一转触到首领身旁的男人时,林野却又只觉得悲哀。
那个男人在上个月还对自己说,等吸血鬼都被打跑了,就给自己宰十头羊吃。可如今,他却也手握布鲁站在了对立面,冷毅的神色间透着厌恶。
“还看什么?”
那个男人避开了林野的目光,首领继续道,
“怎么了狼王,你很恨他是不是?你不觉得恶心吗,你住在我们的地方,还和同性偷情!若不是他发现了你留下的污糟,我们都不知道你们这些野兽是如此恶心,变态!今夜论如何,我们都要杀了你,杀了野兽的头领!”
“住嘴!”
“殿下…”
身边的下属听不下去了,蠢蠢欲动间是狼猎死到临头的挣扎。
林野叹了口气,仰头望向他们的信仰,那个最干净,最漂亮的月亮——
不觉得荒唐吗?一场闹剧。
是自己了,自己就不该选择相信人类,和人类结盟。他们对自己的赶尽杀绝其实根本和路欲没关系,他们不知道自己和血族真正的联系,甚至也不在乎和自己偷情的那个人是谁。
人类需要的,只是一个在不需要他们的时候,能杀掉他们的理由。比如说同性恋人,杀人…总之一切可以和“野兽”画等号的行为。
好荒谬。
血族的肆虐残杀他们挺过来了,种族纷乱狼猎的诞生也熬了过去,可林野怎么都想不到,“狼”落平阳被犬欺的故事就发生在此刻——
给他们最后一击的,会是能力最微薄的人类。
这不公平。明明说好一切过去,就可以和路欲在一起了。说好再等几日,路欲就会来带自己走的。
不公平。
…
“殿下?!”
下属看着一步步走向人类火光的狼王,惊异恼怒下竟一时拿不准主意。
林野看着那些身体迟疑后退,却依旧将武器对准自己的人类,淡淡道,
“先前我不让你们杀害人类,是我了。”
“…看到没!我就说了,他们和吸血鬼就是狼狈为奸!”
人类滔滔不绝的“指征”已经没必要反驳,大地逐渐开始震颤,碎落飞石在颠簸滚动,一颗颗飞向天空。
林野蹙了下眉,抬手指尖一蜷,为首的男人在面目惊恐下彻底失声,竟瞬间在失重下飞至高空,只余掉落的火把砸落人群。
“去,传我令。”
林野话一顿,目光扫向杀意肆虐,皆准备朝自己攻来的乌泱泱村民,透支能力带来的虚脱感被他生生压制,继续道,
“和人类,开战。先前让你们忍的,都不用忍了。”
“…是!”
下属变化狼形后的嚎鸣显得虚弱孤寂,却又嘹亮万分。
其实来不及的。狼族就算来了,以如今他们几人的身体情况根本撑不到那刻。而人类为了求生,或许会挟持自己逼迫狼族退军。只是林野知道,都没意义了——
他的身体撑不到和路欲永远在一起,所求的也只是多几日,多几月。都没意义了。
“对不起。”
林野轻叹了声,只是没人知道他是在对谁道歉。
火光终究淹没了月亮的光辉。
林野听到最后一个同伴倒下的声音,尖锐的武器将他围在小小的包围圈中,动一下便是遍体鳞伤。
仰头间,再也看不到月亮了——那个送给路欲的礼物。
其实,现在是死亡的好时候,他不会沦为人类胁迫自己同伴的人质。
可是很不甘心啊,真的好想再见一面路欲。还有方法吗?去他妈的种族,人类,只要能再见到他。
“路欲…”
下一刻,朝他刺来的尖矛倏然一顿,人类亢奋的呼喊声也尽数化作沉默。
伴随而来的,是人类在寂静中的血肉飞溅。
林野撑不住了,指尖那枚绿色的宝石就算被鲜血覆盖,也遮挡不住它那显得妖异的璀璨。
扑通——
跪倒在地那刻,离他最近的那柄长枪也同时落地。面目狰狞的人类头身分离,鲜血尽数溅在了爱人的眉眼间。
“小狗…”
倒下的身体瞬间被揽入了一个冰冷至极的怀抱,在众目睽睽下,在所有尖锐武器的正中心,那个在人类眼中“恶心至极”的爱人紧紧抱住了自己。
“我带你走,我现在就带你走。”
路欲声音还是一如往昔的低沉,透着只对自己展露的温柔。
林野将脑袋埋在他肩上,轻轻笑了声。他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临死前的梦境,身体在脱力衰败下他也不想问了,干脆只答了一个字,
“好。”
就在此时,一道雌雄莫辩的声音传来,随着风吹入两人耳际,
“狼王现在的身体承受不住,他根本活不过今晚。永生咒…”
“可以,我可以。”
林野不想听了,他打断了那句冷漠的话,望向路欲时依旧勾了嘴角,还是那样的强势,
“带我走,现在,立刻。”
…
来不及了,永生咒是林野如今能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路欲久久凝望着那双灰色的瞳眸,为了不泄露指尖的战栗,他只能将人抱得更紧。冷沉的声线却终究藏不住颤抖,
“艾莉亚,他可以,我们可以。”
随着一声沉沉叹息,艾莉亚抬手放下遮掩面庞的斗篷,透绿色的时间之戒一闪而过。
一切都努力了这么久,前功尽弃就是毁了她几乎一生的心血!既然两人都开口了,那就试试吧。
左右都是死,不如求那一线生机…
“狼王你记着,等下你什么都不要想,只要肆意释放自己的能力,同时想着你的执念,你的爱人。”
如今,只希望他们的执念足够强烈,强烈到能支撑颓败的身体顶过永生之苦。
只是在艾莉亚拿出手中神圣金属银造就的十字架,正准备念咒之时,不想林野开口了,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艾莉亚放下手中物件,隔着一片狰狞人类,穿过人群缝隙遥遥望向正中满身血污的狼王。他的身体埋在路欲的怀抱中,眼眸未抬,径自道,
“你不是说,我的躯体和信念可以传承‘狼猎’的能力吗?要是我死了,不在了,你能不能把我的尸骨散播给人类。”
“人类?”
“对。”林野笑了声,他好像知道自己的恶毒,獠牙森森在静止的火光下,却是轻轻吻上了路欲的颈间,淡淡道,
“从此以后,狼族再不会帮人类。从今以后,再狼猎。狼族,决不能再生狼猎。”
一切的罪责,都让人类自己承担吧。为血族所害,那就让人类自己抗争。没有人再会帮他们,没有。
原来,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猎人印记”,一切不过是自己前世的尸骨,是恶毒的怨念。
“初代猎人的印记”根本就不存在,从此刻开始,狼猎永亡,猎人诞生。
…
“知道了。”
艾莉亚沉声道,随即再次举起手中的十字架,
“还有其他要说的吗?没有的话,我开始了。”
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痛苦的。
林野蜷缩在路欲的怀中,嘴角的弧度自始至终都未放下。
身体撕裂拉扯如置身烈火的炙烤都不足为惧,时间静止空间混沌,但路欲一直抱着他。
恍惚间,林野突然觉得这样也足够了——
其实死在路欲的怀里,是不是也能算作,和爱人一起永生呢?
永生的方式或许可以有很多种,其实于林野来说,和路欲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永生”。没有他在,就都是“死亡”。
他知道自己对路欲的执念有多深,跨越那个走廊,掠过傲慢帝国的王室大厅,经历暴雪极寒…到如今,他要的也只是路欲而已。
执念,他最不缺的就是执念。
“小狗,要我给你背枪械要点吗?”
“小狗,我爱你,永远都爱。”
两道路欲的声音同时传来,一个是舔吻着自己耳际,一个则藏在自己心口。
都是路欲。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都是爱人的爱意…此刻,又何尝不是“永生”?
林野知道,自己毕生所求,不过如此。
女巫的声音他已经听不清了,身体在能量肆意的涌动下像是即将爆裂开来。
林野知道路欲此刻经历的和自己一样,可他们都如感受不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只是给予彼此最紧致的拥抱。
不知是不是一切当真要结束了…林野用脸侧蹭着路欲的肩,眼眸微抬,莹莹月色一如从前般高挂夜空——
其实,那些大地上低劣的火光,又何曾真正触碰压制过月亮?
“路欲,”
此时此刻,剧本结束了。他拿回了属于自己的身体,也终于可以肆忌惮地呼唤爱人,
“路欲。”
“我在。”
乌木的气息萦绕鼻尖,爱人冰冷的指侧在自己后颈摩挲。
林野笑了下,身体在即将炸裂那刻,其实已经感觉不到疼了。林野想不到该说什么,索性望向那个伴随他们整个前世的圆月,轻声道,
“我不送你月亮了,不吉利。我把自己送给你,每一生,每一世。”
就像这个任务一样,每一生每一世。
“…好。”
随着一声巨响,林野感觉到自己意识在抽离。
他化作了一阵风,而那阵乌木的空气就和他彼此交融。他又好像化作了一朵云,在高空之上和爱人的气息纠缠,一起看着这荒谬的一幕——
艾莉亚手中的十字架爆炸碎裂,点点碎银嵌在了女巫姣好的面庞。
人群恢复了涌动,火光摇曳间他们慌乱地找寻着那个受困的狼王。而艾莉亚就在旁怪异地大笑着,不顾伤口,不顾疼痛,
“成功了,我成功了!这就是永生吗?!和自然融为一体,回归自然,所以不死不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切都是骗局…是骗局!反噬是什么,自然不可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反噬是什么?!”
就在此时,路欲的声音低低响起,纠缠间甚至让林野分不清他到底是在自己耳边,还是藏在自己心里,
“小狗,我明白了,反噬就是我们。”
“什么?”
“前世我们确实达成了永生,但不是固有思维的那种。换种说法,每一阵风,每一片云,甚至每一滴落雨都是我和你。我们融为自然,所以不死不灭。”
路欲缓缓说着,温柔的话语携卷着林野好似跨过了海洋,越过了群山。而路欲继续道,
“当两个灵魂获得永生后,就相当于叛逃了自然。所以,自然为了平衡会重新创造两个一模一样的灵魂堕入轮回。那就是反噬,是我和你。”
“小狗,你明白了吗?超自然物种也不可能逃离自然,自然是这世间的法尺。我们是为了维系平衡而生的产物,我们,是‘上帝对永生者的惩罚’。”
林野听明白了,可又好像不明白。前世在飘离中逐渐远去,而他和路欲自始至终都纠缠在一处,藏在每一阵风中。
“可是路欲,为什么你的父亲会如此认定你就是…”
“轮回弄人,我有一世又落在了血族王室,也就是现在的我。‘永生者的惩罚’注定命运坎坷,我每一世的灵魂样貌都是一样的,所以我的父亲认出了我就是天罚,才会执意要杀我。换句话说,父亲知道我就是那个背叛自然先祖的轮回。”
…
随着路欲话落,林野知道自己明明已经没有心脏了,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悸动。这种心动化作一股烈风,吹起了沙漠中的黄沙。
“路欲,所以说我们作为天罚,在轮回中寻找了彼此…两千年?”
“嗯,两千年。其实这个前世的结局是好的,我们真的永远在一起了。永远。”
…
一切逐渐化作虚。林野却久久不能吭声——
原来在暴食罪的世界,他和路欲早都在一起了,在两千年前就在一起了。
风花雪月是他们,雨露阳光也是他们。暴食罪世界的每一处,都是他和路欲两千年前就纠缠在一起的灵魂。
而自己和路欲,则是跨越两千年才找到彼此的,天罚。
“路欲,”
当前世堕于虚那刻,林野终究忍不住道了句,
“原来,我的灵魂等了你两千年啊。”
路欲笑了声,温柔得像一个吻,
“抱歉小狗,让你等了两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