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是火光冲天良关城,敌军战鼓振聋发聩。
在前,流落难民张惶而逃,途径军营敢怒不敢言。
那日东方泛白,他端坐马背,青盔乌翎,萧萧如修罗战神。
阿芙在下,仰视这铁面无情的锦衣郎,心中的怨愈加深。
那刻目光交汇,幽深的眸子摄人心魄,仿若踏入无尽深渊……
每一次,都是阿芙落于下风。
她喊住了男人,但却又无话可说。
只得恨恨地盯着他的背影暗自较劲。
裴炎停步于案边,还刀入鞘。
他将羊脂小瓶安放于台面,接着提起茶壶,翻来一枚玉杯,慢慢倒了一杯水。
裴炎转身走向阿芙,站在榻边将杯子递去,低声问:“为何来麓州?”
阿芙无动于衷地偏过头,不愿让他瞧见自己如此不成体统的模样。
他于是低低一叹,小心地扶正阿芙的肩。
她一颤,转脸贴着两膝低低啜泣起来。
裴炎心神一动。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臂膀,又见她单衣轻薄,便替她向内拢了拢。
只是一杯水,就此化开了千愁万绪,也瓦解了她的所有伪装。
阿芙不答他的话,明知故问道:“昨夜那人是你?”
裴炎默认。
阿芙想到后来自己点起的火,便猜到了裴炎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想来他担心放火之人混进了麓州城,恐怕对他不利。
说到底,裴炎始终只着紧自己,旁人的生死却不在意。
宁可错杀,不可错放,这便是鼎鼎大名的北司冷面阎王!
若今日在教坊司的不是阿芙,那被错送过来的小娘子只怕早已香消玉殒。
裴炎从来不是个懂怜香惜玉的人。
阿芙的心底升起一丝寒意。
她直起身,又往床榻里头挪了挪。
裴炎目光一紧,却没说话。
阿芙此时刻意的冷淡,他倒并没察觉不妥。
细想来,她从来都是瞧不上他的。
他往后退了一步,自顾自道:“上回你入京,我在城外办事,后来才知晓圣上的旨意。”
阿芙冷淡地望着他,“使君受朝廷倚重,皇帝没了你可真像二郎离了哮天犬,该不灵了。”
裴炎脸色一沉,心知她将自己比作看门狗。
他暗道二人自相识以来便一直不对付,如今大小姐落了难,却也不需要他来关心。
裴炎便站起身,回到案前横步坐下,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看着阿芙的冷眼,又道:“下回行侠仗义前,先想想后果。”
阿芙一怔,慢慢咬紧下唇,顿觉此刻要比先前被红玉威胁时还要屈辱。
想必裴炎已确定她得罪了破庙里的瘦马贩子,于是才被他们报复。
而她又因学武不精,最后把自己给赔了进来。
阿芙出身名门,爹娘贵为大侠,而她竟连几个瘦马贩子也对付不了。
眼前的裴炎却早已将小池坞的上乘密学融会贯通......
他们二人的胜败,早已在两次交手中彻底分晓。
她就是不如裴炎!
阿芙咬牙冷笑道:“后果你看到了,我当然不如你这般自贵自重,裴大人!”
裴炎一怔,似乎明白了阿芙那股无名火从何而来。
他平静道:“阿芙,恩公教我行侠仗义,并非鲁莽冒进。”
这样简单一句交代,却将阿芙那把怒火浇得更盛。
阿芙猛然提气怒骂道:“阿爹教你行侠仗义?裴炎,你竟也敢这样说!”
她一动气,立刻牵起了方才伤痛。
阿芙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余下的话再无力说出口。
裴炎蹙眉,大步朝她跃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阿芙扶好,低声道:“别逞强了。方才不知是你,我落力未收,你必然不好受……”
他这话说得不假。
阿芙此刻全身酸胀难忍,裴炎那一身内功着实不容小觑。
她现下还能冲着他发火,已经要暗喜自己福大命大。
她望向他,怒道:“我想爹娘一定很后悔。早知如此,当年就不该在小池坞救你。”
阿芙的眼神里带着灼灼怒意,恨不得杀他后快。
裴炎不语,毫不畏惧地迎着她那问罪般的目光,磊落的神色里却有一丝悲戚。
阿芙继续冷声道:“裴炎,大名鼎鼎的北司阎王。我听说你这些年抓了不少朝廷异党、江湖贼寇,你如今风光无限,只怕不日就将坐上指挥使的位置!”
面对阿芙这样的咄咄逼人,裴炎不想辩驳。
他转身欲走,阿芙却一把拽住他的领口,逼迫他弯腰俯身。
阿芙的眸子里曾藏有小池坞夜幕里的漫天繁星,那样明亮而灵动,仿佛照进人心里的灯火,只一面就难忘。
而今她的眸子里只剩冷清忧怅,那一点点的星火,也好似在这些变故中不断闪熄着,变得愈加黯淡。
在这样的四目相对下,裴炎竟有一些怕了。
阿芙咬牙切齿地骂道:“爹娘怎会想到,你为了坐稳镇抚使之位,竟狠心按兵不发,任由良关大火燎原……”
“裴炎,你手上沾的不只是那些乱臣贼子的血,更有千万计无辜百姓,和你口口声声敬称‘恩公’的人流下的血!”
她像是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眼角已然飘红。
她问他:“裴炎,你这镇抚使的位置,果真坐得如此安心么……”